番外:父母爱情(上)

一九五一年春,温正义从香港启程,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一路颠簸,终于到了江浙。

他这次来,是受父亲之托,和温州一位姓秦的富商谈一笔绸缎生意。

那时刚解放不久,路上还能见到不少穿军装的人,车站里贴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标语,气氛和香港不太一样。

秦家住在温州城西一座老宅里,青砖灰瓦,院子里种着几株梨花。

温正义被请进客厅,秦老板客气地迎上来,两人寒暄几句,便谈起正事。

正说到绸缎的花色和价钱,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一个姑娘端着茶盘走进来,约莫十八九岁,穿一件淡蓝色的布衫,黑亮的辫子垂在胸前。

她低着头,把茶杯轻轻放在温正义手边,动作不慌不忙。

温正义本来没太在意,直到她抬起头,道了一声“请用茶”。

他愣住了。

她的眼睛很亮,像含着江南的烟雨,却又清澈见底。

鼻梁挺秀,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点不经意的倔强。

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富家小姐模样,反倒有种说不出的干净利落。

秦老板介绍:“这是小女晚舒。”她微微颔首,便退到一旁坐下,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偶尔抬眼看一下,目光平静。

温正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快了些。

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女孩子,却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她不像香港那些烫着卷发、穿洋装的摩登女郎,也不像有些内地姑娘那样羞涩得不敢抬头。

她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谈完生意,秦老板留他吃晚饭。

席间,秦晚舒话不多,但举止大方,偶尔插一两句,都说得在理。

她手指纤细,却不似娇生惯养的女子。

听秦老板说,她平时也帮着料理家里的账目。

饭后告辞,秦晚舒送他到门口。夜色渐浓,院子里一盏煤油灯昏黄地亮着。

她站在灯影里,轻声说:“温先生路上小心。”就那么一句平常的话,温正义却记了一路。

回旅馆的路上,他还在想她那双眼,想她端茶时微微低头的侧影。

自从那天那一面后,温正义便对这名江南女子念念不忘。

谈完生意回到旅馆,他躺在床上,眼前总浮现秦晚舒的模样。

接下来的几天,温正义借着谈生意的由头,又去了秦家两趟。

秦老板对他很是欣赏,这个从香港来的年轻人,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把家族的绸缎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言谈举止间既有商人的精明,又不失读书人的儒雅。

第三次去秦家时,正赶上秦晚舒在院子里晾晒账簿。

春日的阳光透过梨树枝桠,洒在她乌黑的发梢上。

她踮着脚,把一本本账册摊开在竹架上,动作利落。

“这些账本都要晒?”温正义走近问道,目光落在竹架上一排排整齐的账册上。

秦晚舒回头见是他,微微一笑:“黄梅天快到了,防潮。”

温正义看了一眼竹架上摊开的账本,纸张泛黄,字迹工整。

秦晚舒见他留意,便指着账本上的数字,简单说了几句家里绸缎庄的进出账。

温正义发现,她对生意的了解远比想象中深入,不仅记得每批货的价钱,连各地客商的偏好都一清二楚。

秦老板从屋里出来,看见两人站在一处说话,笑道:“晚舒这孩子,就爱操心这些。温先生见笑了。”

“哪里,”温正义由衷地说,“秦小姐很是能干。”

他说话时,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秦晚舒。她听了夸奖,只是淡淡一笑,继续整理账本,耳根却微微泛红。

那天告辞时,温正义抓住机会说:“来的路上听路过的人说起,瓯江边的桃花开了,不知秦小姐明日可有空一同去看看?”

秦晚舒还没答话,秦老板先笑了:“年轻人是该多走走。晚舒,你陪温先生去吧。”

她抬眼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温正义,轻轻点了点头。

秦晚舒和温正义漫步在瓯江边,两岸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被春风一吹,簌簌地落下来,有几片沾在了秦晚舒的辫梢上。

她悄悄打量着身旁这个从香港来的男子,他不似温州的男子,那些读书人太过儒雅守旧,商贾又难免带着市侩气。

温正义身上有种不一样的东西,西装熨帖却不显得拘束,言谈爽利却不会咄咄逼人。

他走路时肩背挺直,目光里透着从容。

“你看那边,”温正义指着江心一艘乌篷船,“在香港,这种小船都是用来运海鲜的。凌晨三四点,码头上灯火通明,渔婆们赤脚站在船头吆喝,那场面热闹得很。”

秦晚舒听得入神,她从小到大没出过温州,最远只到过杭州。

温正义说的香港,有电车叮叮当当地穿行,有高鼻深目的洋人,还有夜里亮如白昼的霓虹灯。

这些新鲜事从他口中说出来,不显炫耀,反倒带着几分风趣。

“去年在马来亚,我还见过一种会发光的海水,”他比划着,“夜里船划过,浪花是蓝莹莹的,海面上星星点点,看上去就像是把星星洒在了海里。”

秦晚舒忍不住笑了:“你莫不是编故事哄我?”

“真的,”温正义也笑,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翻出一张剪报,“你看,报纸上还登过。”

春风拂过,又一阵桃花雨落下。

秦晚舒看着他递过来的剪报,忽然觉得这个男子像是一阵来自远方的风,吹开了她生活里的一扇窗。

他见过她从未见过的世界,却愿意把这些奇闻趣事,细细说给她这样一个江南女子听。

她低头拂去肩上的花瓣,心里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涟漪。

生意谈妥,温正义很快就要返回香港。临行前一日,他特意来秦家道别。

秦晚舒站在廊下,看着他与父亲说话,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了听他讲那些天南地北的趣事,习惯了看他笑起来时眼角浅浅的纹路。

如今他要走,这院子仿佛一下子空了许多。

秦老板何等精明,早看出女儿的心思。他请温正义到书房喝茶,闲谈几句后,忽然问道:“温先生年轻有为,不知可曾婚配?”

温正义正端着茶杯,闻言微微一怔,目光不自觉地望向窗外,秦晚舒正在院子里喂画眉鸟,侧影在春光里显得格外安静。

“不曾。”他收回目光,答得坦诚。

秦老板笑了笑,捻着胡须:“你觉得小女晚舒如何?”

温正义的心跳快了几分,他放下茶杯,认真道:“秦小姐聪慧娴静,知书达理,更难得的是通晓生意,实在难得。”这话虽是真心的,却也藏着他的私心。

秦老板听出他话里的诚意,点了点头,却也不点破,只道:“晚舒这孩子,她娘去的早,跟着我打理家业,也是不易。”

温正义望向窗外的身影,见她正仰头看着树上的画眉,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温正义心一动,便郑重地对秦老板说道:“秦老板若是不嫌弃,我回香港后便立即筹备提亲事宜,恳请您将晚舒许配给我。”

秦老板闻言,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早就看出这个年轻人稳重可靠,如今见他如此坦诚直率,更是满意。“好,好,我等着你的消息。”

次月,温正义果然如约而至。

这次他不是独自前来,而是带着一支小小的车队,载着价值数百万的聘礼,不仅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香港最新式的留声机和照相机,这些都是他特意为晚舒挑选的。

秦家宅院顿时热闹起来。邻里们都在议论秦家女儿找了个好人家,聘礼之丰厚,在当时的温州城里可谓罕见。

其实在这一个月里,温正义和秦晚舒从未断过书信往来。

每隔三五日,就会有一封盖着香港邮戳的信件送到秦家。

秦晚舒总是小心翼翼地拆开,信纸上是他工整的钢笔字,讲述着香港的见闻,也询问着温州的变化。

有时还会附上一两张香港的风景照,让她对这个即将生活的地方有了初步的印象。

秦晚舒也认真地回信,字迹清秀,语气温婉。她会在信里说起院子里的梨花开了,说起最近在读什么书,偶尔也会含蓄地表达思念。

这些信件,成了连接两地的一座桥,也让两颗心靠得越来越近。

提亲那日,温正义看着秦晚舒穿着新做的旗袍,端庄地坐在一旁,心里满是欢喜。

他知道,这个聪慧娴静的江南女子,将会是他此生最重要的决定。

温正义这次来,没有急着回香港,而是在温州租下一处清净的院落住下。

他日日陪着秦晚舒,有时带她去瓯江边看船,有时在茶馆里听评弹。

秦老板见女婿如此重视女儿,心里越发踏实,特意请了城里最有名的算命先生,给两人合了八字,选定腊月十八为良辰吉日。

秦晚舒对这个从香港来的男子,一日比一日更生欢喜。

他细心,记得她爱吃的点心;他体贴,雨天总会多带一把伞。

偶尔她陪着温正义出席生意场合,那些相熟的老板便会打趣:“秦小姐如今就陪着温先生谈生意,看来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啦!”

秦晚舒听了,只是温婉一笑,并不反驳。

其实未出阁的姑娘本该避讳这些玩笑,可她心里却觉得,这话说得并没错。

倒是温正义总会认真替她解围,微微侧身挡在她前面,笑着转开话题:“晚舒是代秦老板来听听行情,各位叔伯可别取笑她了。”

他说话时,手轻轻护在她身侧,既守住了礼节,又不着痕迹地护住了她的名声。

秦晚舒低头抿茶,心里暖融融的。

这个男子,既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心动,又给了她实实在在的安稳。

腊月似乎还很远,可每一天,她都盼着那一天快些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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