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迎来了婚嫁那日,秦家大院张灯结彩,红绸从门口一直铺到正堂。
温正义穿着崭新的西装,秦晚舒凤冠霞帔,两人在亲友的祝福声中拜了天地。
席间敬酒时,温正义始终小心护在新娘身侧,替她挡去不少酒,眉眼间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任谁看了都忍不住夸两句:“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秦晚舒盖头下的脸颊一直泛着红晕,她悄悄望着身旁这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子,心里满是踏实。
她知道自己找到了良配,开始憧憬着往后在香港的新生活,虽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婚礼后,温正义体贴地没有急着带妻子离开。
他们在温州住了数月,他陪着秦晚舒慢慢适应新婚生活,也常伴她回娘家小住。
秦老板看着小两口恩爱和睦,女儿脸上总带着笑,心里最后一点牵挂也放下了。
春去夏来,瓯江的水涨了又退。
临行前夜,秦晚舒在院子里站了很久,望着生活了二十年的家。
温正义轻轻揽住她的肩:“想家了,我们就常回来。”
次日清早,马车载着他们缓缓驶出城门。
秦晚舒回头望了一眼晨雾中的温州城,又转头看向身旁的丈夫。
温正义握住她的手,目光温暖而坚定。
车轮轧过青石板路,向着香港的方向,也向着他们共同的新生活驶去。
温正义心疼秦晚舒,舍不得她受舟车劳顿之苦。从温州到香港,原本几天的路程,他带着秦晚舒愣是晃了十多天才到。
临行前夜,秦晚舒在灯下收拾行李,将几件贴身衣物叠了又叠。
温正义推门进来,见她对着窗外出神,便知她心中不舍。
他走到她身后,轻声道:“这一路我们慢慢走,每到一处都歇上几日,就当是游山玩水。”
他们先在上海停了三天,温正义特意选了和平饭店的房间,推开窗就能看见外滩的灯火。
第二天一早,他带秦晚舒去城隍庙吃小笼包,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咬开薄皮,被汤汁烫得轻轻吸气,忍不住笑了。
午后在外滩散步,江风拂面,秦晚舒望着对岸的万国建筑群出神。
温正义便细细给她讲每栋楼的故事,哪家洋行最早来上海,哪栋楼是犹太富商建的。
走到外白渡桥时,夕阳正好,他请路人为他们拍了张合影。
秦晚舒有些拘谨地站着,温正义却自然地靠近些,在她耳边轻声道:“放松些,往后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
在福州歇脚时正值雨季,他们住在三坊七巷旁的一家客栈,推开木窗就能看见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清晨,温正义撑伞陪秦晚舒去巷口买刚出锅的鱼丸。
老板娘见他们是新婚,特意多舀了几个,笑着说:“夫妻恩爱,白头偕老。”雨声淅沥,秦晚舒捧着热乎乎的纸包,忽然觉得这陌生的城市也有了家的温度。
最惬意的是在厦门那几日,温正义早年在鼓浪屿住过半年,熟门熟路地租了栋临海的小洋楼。
每天清晨,他们沿着海边散步,看潮水退去后露出的礁石上爬满小蟹。
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温正义会租辆自行车,载着秦晚舒在蜿蜒的小路上慢慢骑。
有一回路过一所学校,恰逢下课铃响,孩子们嬉笑着从铁门里涌出来。
秦晚舒望着那些穿制服的学生,轻声说:“以后我们的孩子,也要在这样的地方读书。”温正义握紧车把,嘴角扬起笑意。
这一路,温正义把行程安排得格外从容。
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先打听当地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生怕秦晚舒觉得枯燥。
有时住在临河的客栈,夜里能听见摇橹声;有时投宿在山间的旅社,清晨被鸟鸣唤醒。
秦晚舒渐渐发现,温正义其实是个心细如发的男人,他会记得她爱吃的菜式,留意她多看两眼的风景,甚至悄悄记下她随口夸过的一首闽南小调。
直到第十三天傍晚,轮船缓缓驶入维多利亚港。
夕阳西下,岸上的霓虹灯渐次亮起,勾勒出起伏的山峦轮廓。
秦晚舒倚在栏杆边,望着这片陌生的灯火。
温正义走到她身旁,将一件薄外套披在她肩上:“累了吧?”秦晚舒摇摇头,目光仍望着对岸:“这里……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刚开始会不习惯,”温正义轻轻握住她的手,“但这里会是我们的家。”轮船拉响汽笛,惊起几只海鸥。
秦晚舒转头看他,港湾的灯火映在他眼里,亮晶晶的。
她觉得,这十多天的路程,不像离别,倒像是一场长长的约会。
而香港,将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
船靠了岸,温家的汽车早已在码头等候。
秦晚舒坐在车里,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霓虹招牌,手心微微出汗。
温正义轻轻握住她的手:“别紧张,家里人都很好相处的。”
汽车驶上半山,停在一栋气派的洋楼前。
佣人恭敬地开门,秦晚舒跟着温正义走进大厅,却见沙发上坐着几位衣着华丽的女子。
一位穿着绛紫色旗袍的中年女子起身迎上来,笑容得体:“这位就是晚舒妹妹吧?”
温正义的神色略显尴尬,低声对秦晚舒说:“这是大太太。”又转向那位女子:“佩仪,晚舒路上累了,先让她休息吧。”
秦晚舒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位穿着鹅黄色洋装的年轻女子笑着插话:“五妹真是标致,怪不得阿义特意去内地求亲。”她特意加重了“五妹”两个字。
五妹?秦晚舒的心猛地一沉。她望向温正义,只见他避开她的目光,低声解释:“晚舒,这事本想过些日子再告诉你……”
原来温正义在香港早有四房太太,大太太是家族联姻,二太太是护士,三太太是大少爷的家庭教师,四太太是他同学的妹妹。
而她,秦晚舒,是他的第五房太太。
秦晚舒站在华丽的水晶吊灯下,身上这件精心挑选的旗袍在此刻刺眼得厉害。
原来那些温柔,不过是一个惯于周旋在女人之间的男人的熟练手段。
“我有些累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温正义忙唤佣人带她去房间。上楼时,秦晚舒听见楼下传来压低的笑语:“内地来的姑娘就是单纯好骗……”
卧室很大,布置得十分精致,窗外能望见维多利亚港的夜景。
秦晚舒站在窗前,望着对岸的灯火,离开温州那日,父亲红着眼眶说:“到了香港好好过日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温正义推门进来:“晚舒,你听我解释……”
秦晚舒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的海港。
秦晚舒不知道自己应该要做什么样的感想。
窗外的维多利亚港,灯火像碎金般洒在海面上,游轮缓缓驶过,拉出长长的光痕。
这景色很美,美得让她眼眶发酸。
离开温州前,父亲在书房里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温家是体面人家,温正义是个靠得住的。”
体面人家,靠得住。
她听见温正义走近的脚步声,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住。她能感觉到他的犹豫,他的歉疚,可这些此刻都像隔着一层玻璃,模糊而不真实。
“晚舒,”他的声音很轻,“这件事是我不对。但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秦晚舒依然没有回头,她不是不想责怪,而是发现,正是因为爱他,此刻竟连一句责备的话都说不出口。
那些一路上的细心呵护,那些耳边的温言软语,那些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难道都是假的吗?
若说是假的,他的眼神为何那样真挚?
若说是真的,此刻这荒唐的局面又算什么?
回想起过去的每一个瞬间都清晰地刺痛着她的心,她爱上的,是那个记得她所有喜好的男子,是那个许诺要带她看遍世界的男子。
可这个男子,同时也属于另外四个女人。
温正义又走近一步,手轻轻搭上她的肩。秦晚舒微微一颤,还是没有躲开。
“我知道你生气,”他低声说,“给我时间,我会好好待你。”
秦晚舒终于转过身,抬头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满是恳切,还有她熟悉的温柔。
她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想问“你骗我时心里可曾有过不安”,可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累了,”她说,“想休息了。”
声音平静,连她自己都惊讶。
原来极致的失望,是发不出火的。
那些委屈、愤怒、被欺骗的痛楚,都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化作一片冰冷的麻木。
温正义看着她苍白的脸,终究没再说什么,默默退出了房间。
门轻轻合上,秦晚舒走到梳妆台前,镜子里的人,毫无喜气。她慢慢取下发簪,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
原来她所以为的新生活的开始,不过是另一个女人故事的重复。而她,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她爱他。这份爱,成了束缚她自己的枷锁。
秦晚舒日渐消瘦。
她常常独自坐在二楼的阳台上,望着远处的海港出神。
温公馆的佣人私下议论,说五太太来了一个月,话没说上几句,人却瘦了一圈。
大太太偶尔会端着一盅燕窝来看她,温言劝道:“妹妹要想开些,这世道,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秦晚舒只是淡淡一笑,她知道大太太是好意,可这话听着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另外几位太太倒也没有为难她,二太太整日忙着打麻将,三太太专心教大少爷读书,四太太最爱逛街跳舞。
她们各有各的天地,与这个从内地来的、沉默寡言的五太太,始终聊不到一块去。
温正义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疼得不得了。
他变着法子哄她开心,带她去浅水湾游泳,去半岛酒店吃西餐,买最新式的旗袍和首饰,可秦晚舒总是淡淡的。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说起,在温州老家的院子里,母亲曾种过一片玫瑰。“春天开花时,满院子都是香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第二天,温公馆外的空地上就来了一群工人。
温正义亲自指挥,运来最好的土壤,从欧洲空运玫瑰苗。
他挽起袖子,和工人一起挖坑、培土,忙得满头大汗。
秦晚舒站在窗前,看着他在烈日下忙碌的身影。
香港的夏天湿热难耐,他的白衬衫很快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
有工人递水给他,他摆摆手,继续弯腰种花。
一个月后,玫瑰开了。
那天清晨,秦晚舒推开窗,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整个院子变成了玫瑰的海洋,层层叠叠,在晨光中带着露水,香气一直飘到二楼。
温正义站在花丛中,仰头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阳光照在他身上,也照在那些为她盛开的玫瑰上。
秦晚舒站在窗前,久久没有说话。风吹过,玫瑰摇曳,像一片流动的锦绣。
眼泪无法自控的落了下来,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复杂情绪。这个男人欺骗了她,可此刻的真心,却又真实得让人无法忽视。
她慢慢走下楼,站在玫瑰丛中。
温正义走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晚舒,我知道我亏欠你太多。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就像这些花,每一株都是我亲手种的。”
秦晚舒低头看着那些带刺的枝条,爱情或许就像这玫瑰园,美丽与刺痛本就共生。而她,已经身在其中,无处可逃。
次年,香港的秋末,温梨在傍晚出生。
雨下了一整天,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窗。产房里的哭声响亮而清澈,接生的护士笑着贺喜:“恭喜温先生,是位小公主。”
温正义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裹在粉色襁褓里的小生命,她的手那么小,五指却紧紧攥着他的手指。
他走到床边,轻轻握住秦晚舒虚弱的手:“晚舒,你看,我们的女儿。”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前面五个都是儿子,这是温家第一个女孩。
秦晚舒疲惫地笑了笑,目光落在女儿皱巴巴的小脸上。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房间里只剩下婴儿细微的呼吸声。
“我想起以前在温州的时候,”秦晚舒忽然轻声说,目光望向窗外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夜色,“我家的院子里种了几株梨树。每到春天,梨花开了,白茫茫一片。若是碰上下雨,花瓣就簌簌地落下来,铺了满地,香气淡淡的,能飘进屋里来。”
温正义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抚过女儿的脸颊。
“有一年春天,雨下着下着,不知怎么竟然变成了雪。雪花落在梨花上,分不清哪是花哪是雪。整个院子白茫茫的,安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秦晚舒的声音越来越轻,“那景象,到现在我都还记得。”
温正义握紧她的手:“等女儿大一些,我们带她回温州看梨花。”
秦晚舒没有接话,只是望着窗外,雨已经完全停了,玻璃上凝结的水珠映着室内的灯光,像一颗颗小小的星星。
怀里的温梨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咿呀声。
这一刻,秦晚舒明白,无论她与温正义之间有多少说不清的纠葛,这个孩子都将成为他们之间永远的牵绊。
就像那年春天院子里分不清的梨花与雪。
窗外的香港夜色深沉,而她的心里,却飘起了多年前温州院子里那场分不清是花是雪的白色记忆。
温正义给女儿取名为温梨,正是因着秦晚舒那一段关于梨花与雪的回忆。
他希望女儿能如春日梨花般清雅,也愿这名字能永远留住妻子心中那片纯净的白色光景。
然而秦晚舒生下温梨后,身体却像被抽走了元气般,一日日地衰败下去。
香港潮湿闷热的气候让她时常咳嗽,中医西医都请遍了,药吃了无数,却始终不见起色,她原本就纤细的身子越发清减。
温梨四岁那年春天,秦晚舒已经很少下床了。
她常让佣人把女儿抱到床边,轻轻抚摸着温梨柔软的黑发,教她念白居易的诗:“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温梨懵懂地跟着念,小手紧紧抓着母亲冰凉的手指。
临终那天,秦晚舒精神突然好了许多。
她让温正义扶她到窗前,望着院子里盛开的玫瑰,轻声说:“可惜看不到梨花开了。”傍晚时分,她在睡梦中静静离去,面容安详得如同初见时那般柔静。
五岁的温梨被保姆抱来见母亲最后一面,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睡得这样沉,只是伸出小手,轻轻碰了碰秦晚舒苍白的脸颊,那是她关于母亲最清晰的记忆,柔静的眉眼,冰凉的手指,还有身上淡淡的药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