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辘的车轮声碾碎了所有时辰的概念,在这一隅被厚重墨布包裹的四方黑暗中,楚澜月分不清白昼或夜晚,只能凭借车队偶尔停下的休息整备,才有些许喘息的时间。
她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身上浅蓝的薄纱饰带,衣料的触感依旧陌生,是五日前车队自沧澜抵达赤炎国时,汐玥亲手为她换上的。
赤炎尚红,沧澜崇蓝。
当浅橘裙裾换作这一袭淡雅水色,她便知晓,身为质子的无形的枷锁,终于卸下了。
即使早已忘却八年前离国的马车长什么模样,残存的记忆里似乎也未曾有过如此的幽闭。
她回国的马车却谈不上半分舒适。
身下的厚实软垫也抵不住连日奔波,骨节间尽是酸涩。
车壁上仅存的两道窄缝透进些微天光,原该是窗牖的位置皆被厚重墨布裹得密实。
纵使迎接公主回国的队伍已踏上国土,她也无从一窥八载未见的家国寸景。
虽然未能看清所在地,缓慢袭上肌肤的熟悉湿黏,鼻尖窜进带着咸腥的海洋气息,她才蓦然惊觉,沧澜的都城已经很近了。
她的唇瓣微微颤抖,每一次吐纳都近乎贪婪,反复呼息着这久违的、属于故土的咸湿空气。
那股熟悉的气息似乎点燃了什么,驱散了连日处于阴晦方寸之地以及因不安而生的寒意,四肢百骸竟泛起隐约的燥热,连带胸口也有些微闷胀。
她只当是离家日久,乍然回到潮湿水气丰沛的南方故土,身子一时未能适应,并未多想。
她毕竟是沧澜国的公主。
萧翎。她轻唤,嗓音因久未言语而带了分不易察觉的干哑。
公主,属下在。沉稳的应答自车外传来。
快到了么?
回公主,再一刻钟便入宫门了。
那熟悉了八载的声音有安定她内心的作用。
她微不可察地抚了抚胸口,压下那份莫名翻涌的躁动。
似乎愈靠近都城,她的身体就愈发隐微燥热──但她只当作是在这密不透风的马车里待得太长。
纵然卸下长年的质子身分,纵然即将面见的是阔别多年、音讯渺茫的父皇与皇兄,她已然十五,是沧澜的公主,即使在宗主国度过青春时期,一言一行依然必须合乎礼度。
公主,可要些水?
汐玥的声音紧随其后,隔着车壁传来。
这位自幼陪伴她的侍女,与贴身侍卫萧翎一样,随她一同归国,语气中却早已褪去了数日前启程时的雀跃,只余日夜兼程的倦意。
不同于赤炎国四方平坦、占地甚广的宫殿,沧澜国临海、国土面积狭长又小,因此宫殿高耸,紧沿着临海山壁而建。
如若在雨季时分从都城城门望去,会有种高耸入云的错觉。
马车的速度渐渐和缓下来,她隐约瞧见封住窗户的墨布贴上了一只大掌的痕迹,位置正对着墨布上的沧澜国国饰。
直至马车完全停下,她依然只是静静等待着,直到车门敞开,她才借由洒落进车厢的阳光意识到原来已是黄昏时分。
橘红的夕照竟让她产生了鲜血的错觉。
一只手探了进来,那只手的手指上戴满了海蓝宝石与珍珠的戒指,她迟疑了一下才伸出自己什么缀饰都没有的细瘦的苍白的手。
你可回来了。
她仰头,一双狭长的凤眼撞进了她的视线中。
记忆里有这双眼睛的无非就是皇兄楚渊了,即使过去多年,她依然记得初次在宫殿里,父王初次带她见他的情景。
湘灵,这是皇兄,渊儿。父王的脸上在面对自己时总是有和蔼的微笑。
她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看着楚渊波澜不惊的面容时,只觉得那双上挑眼尾的凤眼如果生在女子身上,或许会是极好看的,但长在皇兄脸上似乎却又那么无可替代。
──究竟是为什么,会在此刻想起这样的往事?
她因为被攒紧的手微微吃痛而回神,皇兄手上的戒指磕在她的指节上,暗暗生疼。
她迟疑着踩下酸疼的脚,久未站立险些踉跄。
另一只热烫的手揽住她的腰,她这才在马车前立稳身子,仰头看向宫殿方向,通往宫殿大门的白玉阶梯两旁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在她的抬眸下同时跪地,齐声道:恭迎公主回国!
然而她双眼的聚焦既不在黑压压跪了一地的臣民,也不在身边八年未见的皇兄身上。
她的眼里此刻只有覆盖于白色宫殿上,不祥的黑底幡旗,幡旗上缀有三道蓝色的直线。
她蓦地想起年幼时期教导礼节的太傅的话语:三道为王,两道为王储,一道为王室成员。
以及母后过世时,无处不在的、高高挂起的、相同的幡旗。
澜月。
皇兄小声唤她,腰上的手不安分地推掇,似乎要提醒她该往宫殿前进。
她微微侧头,这才看清皇兄楚渊头上正戴着银冠,上头所镶嵌的深浅不一的蓝色宝石和珍珠,在夕阳余晖下不知怎地倒映了光芒,刺痛了她的眼,她终于克制不住,流下眼泪。
她下意识想抽回手,却是徒劳无功。
灵儿别哭,皇兄在这里。
摩娑在她耳边的呼息过于亲暱,是她印象中未曾出自于皇兄的。
她在失去意识前,泪眼婆娑间,看见了皇兄楚渊双眼眼底的炽热与暗潮汹涌,更胜赤炎国皇族穿戴的惹眼红袍,更胜她年幼时说书先生讲述的故事中、她所想像的深海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