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蒙冤(下)

自从来到赤炎国后,楚澜月仅收过三封父皇捎来的家书,第一封还因为受到禁足的影响而晚了几天。

领家书时,协和殿的总管沈珣在她面前执着小刀,俐落划开信卷上深蓝色的封蜡,而后解开银蓝色的绳结。他快速阅读后,才交到楚澜月手中。

她面无表情,多少的期待都压在心里,直到看到银蓝色的绳结时内心才悄悄激动地松一口气。父皇曾经说过,普通的平安活结,表示平安。

因为平安,所以勿念。

她接过书信后,先在沈珣面前读一次,她知道他逡巡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是在打量她的反应。

信上寥寥数语,不过杯水车薪。

写的尽是不痒不痛之事,提及沧澜一切安好,要她好生照顾自己。

但是回到静波轩后,她还是会用指尖轻抚过纸张上的纹路,将鼻尖抵在信上,仿佛闭上眼能闻到那么一点父皇书房里的静水沉香。

她在出发以前,以为自己并不会那么不舍沧澜,却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无意识地用手指描摹过无数次父皇的笔迹。

她能得到父皇的消息,却无能诉说自己的事情。

初来乍到便被禁足、夜晚探望萨娅、殷昭和琵琶、受到殷绯华的刁难与栽赃……。

不知道为什么,愈想,双眼愈干涩,她抬头,伸手去按压酸涩的眼角。

公主。一向在院落守候的萧翎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边,她回头,一艘摊在手心里的木雕小船出现在眼前。

这是……她的心思忽然全部被吸引过去,那艘小船的船身不如真实的船只那般圆润,甲板也不那么平整,但不到手指抚过会被扎伤的程度。

船上甚至有一块用较薄的木片削成的船帆,其上是用木炭描摹的沧澜皇家船队独有的水波纹。

水波纹原本线条繁复,萧翎却选了其中最主要的三条。

即使线条有些歪扭,也看得出反复擦拭而晕染的痕迹,却让楚澜月仿佛回到了沧澜,和父皇一起伫立海边遥望皇家玄武船队。

楚澜月说不出话,正要抬头,却看见萧翎手上有一道很新的伤口,虽然血已稍稍凝固,但仍能看出皮肉外翻的新鲜痕迹。

她捧过他的手,不理会他下意识要抽回的动作,将那只常年握枪而长有薄茧的手在眼前摊开。

这伤……她的眉头蹙起,嘴角却是难以抑制地微微上扬,一手伸进袖袋欲拿手帕。

公主。萧翎将小船放在窗边案上,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小的旧手帕。他的一双黑眸望进她的,他轻声道:您早已赠予过我。

那年他们在战火甫歇的晶城相遇──听说自从晶城受到赤炎国管控后,现在已改名为烬城,但当时确实还是称作晶城。

沧澜皇室的马车载着楚澜月与她的父亲,以及一等朝廷重臣前往晶海关。

即使闭上眼,她都还能描绘那样的景象;原本青灰色的城墙从远处眺望,能轻易看见战火熏染上的大片的焦黑色,处处能看见崩毁倒塌的痕迹。

而湛蓝色的大海上,漂浮着数百艘战舰的残骸,扭曲倾斜的桅杆颤巍巍指着阴郁的天空,随着海浪无力地晃荡……

临时搭建的营帐正在那片海边,负责仪式的素衣宫人以清水洒过祭台周围的沙滩。

白色的荷花簇拥祭台上的一碗新米、一抔故土,以及一杯清酒。

沧澜国王手捻沉水香,向天地、向海、向灵位深深叩首。

楚澜月伫立一旁,跟随其他官员一起看着父亲将酒洒入海中。

她在心底悄悄想:如果那些死去的战士,有一天都能成为天上雨水回到家人身边就好了。

其实她并不太专心于仪式,因为吸引她目光频频驻足的是一个从头至尾皆长跪在刻有萧字灵位前的男孩。

他是连日前往晶城巡察时所难得见到的、年纪终于和自己接近的人。

仪式告一段落时她悄悄移动位置,站在离他更近的地方静静看他。

萧将军与萧家军是沧澜国每个小孩都耳熟能详的名号,无数的诗赋名篇都赞颂他们的英勇与无畏。

沧澜的海上一向以玄武军威震天下,却有句话道:玄武船、萧家军,护沧澜。

想必这个男孩……便是萧将军的儿子了。

楚澜月又鼓起勇气往前了一步,看清了他脸上哭干的泪痕、干裂的嘴唇,还有紧握却微微颤抖的拳头。

他身上是过于宽大的素色麻服,显得他的身形有点单薄。

她犹豫了半晌,最后还是从自己的袖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那是从前母后绣给她的,上面有沧澜国小小的水波纹。

她走到萧翎身边,轻轻地将手帕递到他面前。

萧翎忽然转身,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表情严肃,散发出他人勿近的气息。

楚澜月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帕子险些松落,她赶紧攒紧了一点:我吓着你了么?

那双通红的双眼紧紧盯着她,未能收敛的戾气与眼里的惊惧仍在,他没有开口,只是稍稍放松了掐住她的手。

她不自觉地抿了抿唇,但最终还是将帕子轻按在他的眼角,轻轻开口:你……别哭坏了眼睛,我父王说,萧将军是沧澜的英雄。

他愣愣,原本空洞的眼里一瞬间闪过了哀伤、欣慰和难以置信。

他放开了手,低下头避开她晶亮的双眼。

楚澜月不以为意,只是将帕子塞在他手中。

她小小声地说,语气温柔而带着确信,像是在唱一首摇篮曲:你的父亲……就在海里的潮汐中,他会随着海浪回来的,今晚,也许我们能在那片海里的星空看见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有什么温温热热的,又滴在了手背上。

数日之后,殷绯华带着贴身侍女与宫卫踏进了静波轩。

她的衣着不若殷若蓉生辰当日那样华丽,却也依旧美艳。

她的身姿袅袅婷婷,仿佛在展现身上新裁的衣裳。

她莲步行至静波轩的外厅,无视守在一旁的萧翎,一双美目看见闲坐厅中的楚澜月,眼里又闪过一丝怒意。

楚澜月老早就听到有人靠近的声响──那么多宫人的脚步声,加上她从小习琴听曲的耳力,自然容易辨别。

此外,既然是殷绯华领头前来而非沈珣,再加上汐玥打听来的消息,偷窃一事自是已有结论。

殷绯华举棋不定,直到身旁侍女提醒,才极不情愿地、随便行了一个快速的屈膝礼,语气平板:那日寿宴之事,不过一场误会,本宫一时心急,扰了沧澜公主的清净,还望见谅。

楚澜月抿一口杯里的茶,望向殷绯华,她还接着道:不过,也多亏了这次误会,才让大家见识到太子哥哥对公主殿下的『厚爱』。

说起来,公主倒该感谢我才是。

这话说的正是楚澜月心里一直在意之事,只是她没显露出来。

她缓缓起身,行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平礼,淡淡地客套道:四皇女殿下言重了。

既然是误会,说开了便好。

小事一桩,不敢劳烦殿下挂心。

本宫自是不会挂心,不劳你担心。殷绯华的眼神又刮了她几下,然后便又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了。

待得他们离开,汐玥才小心翼翼地拉着楚澜月道:四公主的侍女……

楚澜月点点头,那天扯着自己要让她跪下的两名侍女都换了人,看来汐玥打听到的消息是真的:殷绯华身旁的侍女请人仿造了赠予小皇女生辰礼的琉璃凤钗,那日从她屋里搜出的正是仿造的那一支。

侍女意图栽赃沧澜公主,颇有大不敬之嫌,证据确凿时已就地正法。

然而,即使是赤炎公主的贴身侍女,为何要栽赃一名质子公主,又为何能教唆赤炎公主前来兴师问罪?

这背后真正的原因,饶是楚澜月如何想再细究也无能为力的。

她轻叹口气,没了喝茶的兴致,道:汐玥,随我去找沈总管吧。

我得向太子道谢。她起身,楚澜月觉得这赤炎宫中,她几乎没有什么是看得清的,尤其是殷昭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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