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澜月向沈珣提出求见的请求后,没多久便得了许可。
昭阳殿书房内,殷昭正坐在桌前,侧头看着书卷,她进门时头也不抬。
自汐玥打探来的消息可以几乎确定殷昭并未直接插手后续的调查。
但殷绯华那句谢谢太子哥哥言犹在耳,加上当天的状况,要是殷昭没有恰巧路过,那么她该如何为自己辩驳这莫须有的罪名?
思及此,她不由得内心寒颤。
楚澜月弯身行礼,道谢的言词真诚,语气恳切。
然而她才刚说完殿下之恩,澜月铭记于心,殷昭便挥挥手打断了她,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烦和理所当然:空口说白话,未免太没诚意。
这时他的桃花眼才落在她身上,他单手支颐,话语缓缓,却刺进楚澜月心里:你的琴声,比你的谢辞动听。弹一曲让孤满意,此事便算两清。
她愣愣,脸因羞愤而热烫,却没有立场发作,只得依礼数端庄应了。
她觉得等待宫人去静波轩取赤霄的一刻钟是这辈子最漫长的一刻钟。
殷昭只顾读书,将她晾在一旁。
屋里静极了,她都担心自己不甘的鼻息声会被他发现。
一曲奏毕,殷昭亦未多言,闲坐椅上道:再回去练练吧。便再无第二句话,连她行礼离开也没多看她一眼。
楚澜月心烦意乱,根本无暇思考方才的曲子错了几个音。她紧抿双唇,汐玥捧着赤霄跟在后头,见她烦心,也未开口
回了协和殿,她让汐玥先回去安置赤霄,只身一人在协和殿的园子里散步。
时序正是夏末秋初之界,即将下山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她在供人休憩的石椅上坐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忽然一声笛音传来,悠远绵长的乐音沁入心肺,在这也无虫鸣鸟叫的园里显得遗世独立。
明明旋律并无太多高低起伏,似哀非愁,竟然让她想起母亲的手,在夜里轻抚她的发。
楚澜月四处张望,只见得角落里,一抹深青色身影悄悄伫立原地。古榕国的沐风轻捧叶笛,闭目专注于每一个音色。
他似乎没有看见她,兀自一曲接一曲地吹奏。而那乐音,也彷若清风般,为她温柔拂去心上的万千思绪。
殷若蓉的生辰宴后,便是赤炎国秋季最重要的庆典金乌校猎,庆典为期三日。
第一日是为武艺比试,检阅军中兵士和贵族子弟武艺,能够上场的无一不是经过严选之赤炎精锐,第二日乃射艺竞逐,用以考校骑术与剑术。
第三日则是皇家围猎,由皇家子弟为首,带领贵族及精兵在皇家猎场,争相竞逐获得最多猎物。
北方的秋意来得早,虽日头依旧红艳参天,不时刮来的风却已碜入一丝寒意,一点一滴将人的皮肤浸入凉意之中。
楚澜月和萨娅、卫珩和沐风等人的座位被安排在东侧,不同于皇室和文武百官所在之正北高台。他们的座位亦是视野绝佳,却也相对孤立。
象征开场的喧天锣鼓声渐歇,一名穿着墨绿色官袍的清瘦身影缓缓走到了演武场中央。
那人有着一双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四周。
他年纪与太子相仿,入宫后因才华洋溢、能言善道,不仅当今赤炎皇上赞誉有加,更受太子青睐,正是殷昭的第一心腹言晖。
言晖对着御座的方向躬身一揖,也并未举手示意,全场却自然而然地渐次安静下来。
他的声音不算宏亮,却清晰可闻:陛下有旨,金乌校猎──始。
诸位的喝采声,相信连天上神乌都已听清了。
他语带调侃,却说得诚恳。
微臣言晖,有幸得皇帝陛下与太子殿下青睐,奉召主持今日盛典。
今日主角应是诸位勇士而非在下,客套话便毋再多言,还请诸位共睹赤炎勇士的本日风采。
明明年纪尚轻,短短话语间的自信、诙谐与进退有度为他赢来热烈的掌声,而武艺比试也由是展开。
锣鼓相继鸣响,上场的参赛者换了又换,场上兵器的铿锵声已不再如开场时那般引人热血沸腾。
日头愈升愈高,蒸腾的初秋的暑气依然是暑气,混杂着鼎中香料的浓郁气息,观礼席上的热情也随之沉寂下来。
接下来几场比试,皆是赤炎国贵族子弟之间的较量,招式大同小异,胜负早有预兆,不免少了些惊喜。
饶是司仪官言晖妙语如珠,也难以起到提振众人兴致的作用。
倒是殷昭在两名贵族子弟分出胜负下场之际,懒洋洋发话道:久闻沧澜国萧家枪法名满天下,其先祖曾一枪镇退东海巨蛟,不知是真是假?
若此等武学就此埋没,未免可惜了。
殷昭说得轻描淡写,话语的份量却不容小觑。
提得沧澜国名,一时所有目光皆聚集到质子席上。
殷昭不经意看了看手中酒杯,一双桃花眼才看向楚澜月身后的萧翎,继续道:萧翎,你既是萧家之后,想必得了令尊真传。
今日这场盛会,光看我赤炎国的功夫未免单调。
你便下场,让众家也见识一下名震东海的萧家武学,也为大典助助兴,如何?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等待上场的勇士们似是也被说得有些好奇。
赤炎本就尚武,加上殷昭这番引得人们神往那传说中的萧家枪法,一众人等的跃跃欲试之情都溢于言表。
楚澜月心里被这样密密麻麻的目光看得发慌,平时沉静如水的目光似是被投入了石子,只消再多一点动静,便会掀起惊天浪花。
她水袖下的手指紧紧绞缠,指节几乎要发白了。
萧家军名震天下,可──她从未见过萧翎身手。
萧翎虽然曾教过她一些简单的防身术,不过那些用以脱困与攻击要害的技巧,在这些精兵猛将面前不过雕虫小技。
她的担忧与不安似乎被看穿,赤炎一名年轻武将雷烽嗤一声轻蔑笑道:哈!
看来沧澜公主心疼自己的护卫,怕他上来丢人现眼?
本将还以为萧将军之后有多厉害,看来不过是个躲在女人身后的胆小鬼!
这话说得露骨,在场的讪笑声却也稀稀落落。
雷家是近年从边境战争中崛起的军功世家,与殷绯华母家交好,在朝中形成一股与裴皇后和太子殷昭抗衡的势力。
萧翎闻言,缓步上前,向御座上的殷昭抱拳行礼,沉稳回应:承蒙太子殿下赏识,下属萧翎愿为大典助兴。
然后,他望向那名武将,语气冰冷,一字一句道:但下属还有一请:若下属侥幸得胜,还请这位大人为您方才对我沧澜国公主殿下的无礼之言,亲自向她奉茶谢罪。
雷烽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大笑出声:哈哈哈!
好大的胆子!
我道是谁?
是沧澜公主养的一条看门狗!
他的声音宏亮,在场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你是什么东西,胆敢和本将军谈条件?
好,本将军就答应你,一会你躺在地上时,本将军会亲手端茶,问候你的主子,问问她养的狗怎么这么不耐打!
语音甫落,一时之间场中气氛剑拔弩张,雷烽紧握刀柄,萧翎眼神冷凝。
众人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最后齐齐落在了坐于御座之上的殷昭。
殷昭的嘴角隐隐勾起,似是满意这意料之外的插曲,他淡淡颔首,算是批准了这攸关两国颜面的赌局。
眼看一场生死斗便要展开,一个温和的声音却恰到好处地响起。
锐金王国的三皇子卫珩从容不迫起身,朗声道:太子殿下,雷将军和萧侍卫皆是人中龙凤,定是今日的压轴好戏。
卫珩不才,也愿下场展现些花拳绣腿,为两位勇士暖暖场,萧侍卫也趁此时活动一下筋骨,免得说赤炎贵国以逸待劳。
不知殿下可否恩准?
这话说得极是中听,殷昭饶富兴味地睨他一眼,开口:准了。
两人语音刚落,御座下首的太尉梁毅抚须一笑,顺势起身向着皇帝奏道:陛下,既然沧澜国和锐金王国的勇士都下场了,不如明日的射艺竞逐,也请古榕国的殿下露一手,让我们见识见识百步穿杨的森林箭术?
亦能激励我国儿郎,莫要故步自封。
皇帝轻轻颔首,楚澜月眼角余光旋即瞥见沐风的身体凝滞片刻,便站立起身,他朝皇家座席快速行了个礼,代替应声。
卫珩缓缓行至场上,挑了一把轻便的长剑,而非锐金王国精兵擅持的重剑。
言晖清清喉咙,接着道:……郡王对上的正是赤炎最坚实的盟友——锐金王国的卫珩王子。
锐金王国以『巧夺天工』的冶炼术闻名天下,所打造出的兵刃铠甲无不精美绝伦。
卫王子殿下文武双全,今日下场,想必能让我们一睹贵国的精妙风采。
卫珩含笑对他的对手、赤炎国宗室的一位郡王行了一礼,语气谦和:平素只听说赤炎国刀法蛮横,今日有幸亲身体会,还望王爷手下留情。
擂鼓三通,众人皆是屏息,好奇这位来赤炎留学的锐金王国的王子能有何能耐。
那郡王身姿高大,而卫珩不过身量中等,执着轻便的长剑,和郡王手中的重刀相比,更是显得柔弱。
眨眼间,郡王已动,似是取得先机。他手上重刀如赤色劈练,破空衡斩下来,然而卫珩却像空中轻羽,脚踝轻转便闪过了这雷霆般的一击。
那郡王微微睁大了眼,似是不愿显露出惊异之色,旋即举起重刀挡于面前,和卫珩的长剑击出一声铮铮哀鸣。
一招拆过,郡王向后踩了一步,而后往前重重一踏,攻势愈发猛烈,如一张刀网铺天盖地密密袭来,然而卫珩的身姿却和手中长剑一般灵动如蛇,始终维持在郡王刀尖一寸距离。
卫珩的剑每一次与郡王相击之时,都非应抗,而是巧妙点在刀脊或刀背之处,随着叮的清脆响声,将他的刀与蛮力一齐引向空处。
众人只觉郡王攻得风狂雨骤,卫珩守得惊险万分,但高台上的殷昭和楚澜月却看得分明──那郡王不过徒有其表,威猛的攻势下只余即将用尽的最后一丁点力气,他的气息紊乱。
而卫珩则依然庭中闲步,一一拆解郡王的招式。
久攻不下,郡王已然心浮气躁,满额皆是斗大的汗珠。一记后继无力的重劈之后,终因力竭而露出破绽。
正是此刻。
卫珩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众人还未看清之时,手中银光一闪,剑尖便悄声无息指在了他的咽喉前。只差分毫,便能见血。
胜负已见分晓。
全场静寂无声,卫珩在热烈的欢呼声响起前,就已俐落收剑入鞘,抱拳诚恳笑道:承让。王爷刀法雄浑无双,卫珩侥幸快了一步,卫珩佩服。
伴随着热烈掌声,卫珩缓步回席,连殷昭都赞许地微微颔首。
待得掌声稍歇,言晖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下一场,有请,我国雷将军,与沧澜国的萧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