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州新安县。
夜晚的县衙安静无声,墨色浸透雕花窗棂,檐角铜铃在夜风里轻晃。
县衙西厢房烛火摇曳,檀木书案上摊开尺余高的案卷,羊毫笔尖悬着未滴落的墨珠,在宣纸上洇出个深色圆点。
知县刘广学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案头茶盏早凉透,冷茶混着烛泪凝成暗褐色痕迹。
新接的漕运贪墨案卷宗铺满半张桌面,朱笔批注的密匝字迹与往来文书交错堆叠,案角镇纸下压着几封匿名检举信,信纸边角被反复摩挲得毛糙。
忽有夜风卷着细雨扑进窗来,烛芯噼啪炸开火星。
他慌忙按住被吹得翻卷的文书,腕间玉镯撞在青瓷笔洗上发出清响。
窗外更夫梆子声遥遥传来,惊起檐下栖着的夜枭,扑棱棱振翅声惊破寂静。
案头沙漏里的细沙即将流尽,刘广学将最后一份供状归档入匣,忽觉喉间干涩,这才想起连饮三盏凉茶。
抬手推开窗,月光混着雨雾漫进来,远处城墙剪影与万家灯火在夜色里模糊成一片,檐角积水顺着瓦片垂落成珠帘,倒像是案头未干的墨迹,在宣纸上晕染出朦胧的夜。
“刘大人。”忽然一声低沉地声音从阴暗的角落里传出,刘广学惊慌失措地沿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喝道:“何人胆敢擅闯县衙?”渐渐的,一个萧索地男子身影在烛光中徐徐出现。
“是你,赵埙?”刘广学吃惊的说道。
“是我。”我低声回道。
“赵公子,你这是?”刘广学错愕地看着眼前的我,我此时狼狈不堪,月白长衫早被血渍与泥污浸透,左肩处还结着块紫黑的凝血,布料撕裂的口子像狰狞的伤口。
腰间玉佩不知何时断了绦子,歪斜地挂在缠满绷带的腰际,随着呼吸轻轻晃荡。
蓬乱的黑发如枯草般黏在额角,几绺被雨水浸湿的发丝垂落眼前,遮住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胡茬粗粝地爬满下颌,泛着青灰的色泽,唇角干裂得渗着血痂,连说话时牵动的嘴角都带着刺痛。
背后斜挎的傲陨剑缠着褪色的布条,剑穗早已残缺不全,剑柄处还沾着半片干涸的枯叶——那是逃亡时跌进荆棘丛留下的印记。
“遇到杀手,夺命而逃。”我低声说道。
“赵公子,听说你,你杀了兰灵派的内门弟子,现在兰灵派、 朝廷各部、 九信司都在追捕你。我前些日子还接到了知府大人发来的通缉令,我都不敢相信。”刘广学说道。
“刘大人,打算抓我送朝廷吗?”我问道。
———
自离开天雪阁后,我以为我胡须拉渣、 蓬头垢面可以掩人耳目,甚至把傲陨剑都包了起来,但还是被追捕我的人发觉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追捕我,朝廷的、 兰灵派的,亦或是认为自己在匡扶正义的江湖侠士,仅仅到必州府的这段路程,尽管我已经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但还是遇到了十几波追杀,大多数追杀我的人甚至不发一言,直接向我出手。
要不是我达到仙人境初期,我早就魂归西天了。
可自我离开天雪阁后,我愈发感觉到五则时常在压制我,似乎是不能容忍我到达仙人境,而我的修为也因此在凡人境十重后期和仙人境初期反复来回,每次都让我痛不欲生,我在寻求稳固住修为的办法,但迟迟未能如愿。
我也回想过舒长老当时教我的办法,但发现已经几乎没有效果了。
昨日我藏在一处山洞内,好不容易等修为恢复到了仙人境,刚走了没多久,便又遇到了一波人,而这波人,我却认识,因为带头的是必州府三原门门主赵怀斌和海鹰帮帮主曹士多。
这二人当初我和师娘路过必州时,在九松门见过二人。
我先作揖道:“晚辈见过赵门主,曹帮主。”
曹士多举着开山刀说道:“赵埙,你罪恶滔天,还不束手就擒。”赵坏斌伸手将曹士多举着剑的手挡下,劝道:“赵埙,杀害兰灵弟子罪孽太大,兰灵派已经向整个武林下了对你的追捕命令,你逃不了的,跟老夫走吧。去兰灵派接受惩罚。”
我知道我解释无用,也无法解释,只能说道:“二位前辈,晚辈不能跟二位走,晚辈必须要找到真相。”
“真相?你敢说兰灵派内门弟子不是你亲手杀的?”曹士多反问道。“是我亲手杀的,但未必是我本意。”我说道。
“巧舌如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既然你不愿束手就擒,那就别怪我们了。”曹士多怒道。
“二位前辈如此,莫非兰灵派许了武林好处?”我问道。
“铲除奸邪与获取赏赐并不矛盾。”赵怀斌不悦地说道。
“既如此,诸位出招吧。”我拔出傲陨剑,准备应战。
曹士多抬手一挥,身后的门人们如饿狼般扑了上来。
我身形如电,傲陨剑舞出一片剑幕。
剑气纵横间,寒光闪烁,两名门人率先发难,双刀齐出,我侧身避开,反手一剑刺向对方手腕,刀刃落地的脆响中,鲜血飞溅。
然而这些门人居然悍不畏死,受伤之人竟猛地扑上来,试图抱住我,我一脚踹开那人,余光瞥见赵怀斌和曹士多正慢慢靠近。
我心中一紧,知道这两人绝非寻常角色。
此时,又有三名门人围攻上来,手中锁链交错,将我困在中央。
锁链破空声呼啸而至,我运转耀阳神功,腾挪闪避,傲陨剑不时挥出,利用内功斩断袭来的锁链。
赵怀斌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突然将手中铁环抛出,铁环在空中急速旋转,发出刺耳的尖啸声,所过之处,树木被绞成碎枝。
我被逼得连连后退,后背装上一颗树,这二人修为应是凡人境至少九重,而我此时刚刚经历痛苦重回仙人境初期,修为不稳,不想恋战,便准备趁机逃脱。
“想跑?没那么容易!”曹士多怒吼一声,举起开山刀,刀锋带着千钧之力劈来。
我咬牙迎上,傲陨剑与开山刀相撞,巨大的冲击力震得我虎口发麻,双脚在地面拖出两道深深的痕迹。
这厮劲道大力,所修内功应也是霸道为主。
就在此时,赵怀斌的铁环再次袭来。
我险之又险地侧身避开,铁环擦着我的肩头飞过,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
门人们趁机扑上,刀剑如雨般落下。
我眼中闪过决绝之色,深吸一口气,全力调转耀阳神功,将内力灌注于剑,傲陨剑光芒大盛,一道耀眼的剑气冲天而起,以我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万剑追心”。
门人们纷纷被剑气震飞,倒在地上哀嚎着。
赵怀斌和曹士多脸色骤变,显然没想到我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毕竟他们上次见到我时,我连高横都战不过。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攻上。
曹士多的开山刀势大力沉,赵怀斌的铁环刁钻诡异,一近一远,配合默契。
我左支右绌,身上伤口不断增加,鲜血顺着剑锋滴落,在地面汇成小小的血泊。
“投降吧!”曹士多瞅准时机,一刀砍向我的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想起陈恭为我改良后的那招“狂风怒嚎”。
我闭目凝神,将全身内力汇聚于剑尖,傲陨剑发出阵阵龙吟。
一道璀璨的橙光闪过,开山刀竟被生生斩断。
曹士多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的断刀,下一刻,傲陨剑已经顶在了他的胸膛。
“老赵,停手吧。赵埙的武功修为已超越你我。”曹士多感慨道。
赵怀斌收起铁环,说道:“罢了,赵埙,你走吧,我们不必以命相博。”我收起剑,向两人作揖告辞,忍着疼痛迅速离去。
走了一会,我看到一户农家,敲了下门,便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剧痛中醒来,挣扎着坐起身,发现一个老妇人正守在我身边,为我包扎伤口。
“你个后生真是命大。”老妇人叹了口气,“伤口这么深,流了这么多血,还好老婆子发现的及时。”
“感谢婆婆救命之恩,但我不能久留,容日后报恩。”我强忍着疼痛,运转雪莲诀查看修复了下伤势,感觉不会有性命之忧,便起身告辞离开,免得连累老人家。
老妇人见我去意已决,也不好多留,给了我几张饼后,我便离去。
走了几个时辰,便发觉已到新安县,天色已晚,又下起了雨,伤口又开始疼痛起来,我便决定来找刘广学,赌一把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
“赵少侠把我刘广学当什么人了,没有你,我已是一具枯骨。”刘广学说道。我看着刘广学的眼睛,选择暂时相信他。
“多谢刘大人。在下不敢多扰,只求借宿一晚,再向刘大人求些金疮药。”我说道。
“赵少侠,你先坐,我让下人去做些吃的,再拿些药。”说完便打开门,喊道:“来人。”一个小厮走了过来,听完刘广学的吩咐便下去了。
刘广学关上房门,给我倒了杯水,说道:“赵少侠,你真杀了兰灵派内门弟子吗?”
“是我杀的。”我漠然地回道。
“这…为何?”听到我亲口承认,刘广学不可置信地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也想知道。”我说道。
“少侠你为何不留在天雪阁呢?没人敢随意上天雪阁吧?”刘广学疑问道。
“萧…师娘不在,江湖之大,总有不知死活的。”我原本已经习惯性地喊萧凝霜,但随即想到刘广学对师娘的仰慕和倾慕,便改口说出了这个我原本以为几乎不会再喊的称呼。
“凝霜仙子的事我也听说了。仙子那样的大能,我想做出的选择自有仙子的道理,我等凡夫俗子不应妄加猜测。”
不出我所料,刘广学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因为对师娘的仰慕,抱着这样的想法。
我不置可否,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老爷,按您的吩咐,东西已齐备。”刘广学听罢,走到门前,将门打开一条缝,从下人手中接过,随即单手关上了房门。
“赵公子,来,先吃点东西。”刘广学将食盒置于桌上,取出一盘水晶肴肉、 一盘芙蓉鸡片和一碗鸡丝阳春面,另拿出了一壶酒。
我拿起匕箸,大口吃了起来,对于多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菜的我而言,已经非常知足。
“赵公子,这是金疮药,这是给你换洗的衣服。”刘广学说道。
“多谢刘大人。”我边感谢边继续吃着面。
“赵少侠准备前往何处?”刘广学问道。
“在下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经历了如此多变故和生死,我已不敢轻信他人,即使刘广学已经表达了善意,我仍不敢完全信任他。
“赵少侠为何不去找凝霜仙子呢?”刘广学疑惑道:“如能有凝霜仙子庇护,少侠定能周全。”
“多谢大人提点,在下会考虑的。只是不想连累他人。”我应付着说道。
不一会便将饭菜酒食吃喝干净,我站起身,拜谢刘广学:“多谢大人收留,明日我自当离开。”
刘广学看我已十分疲惫,便说道:“赵少侠今夜便在我的床榻歇息,明日本官一早须去查明漕运贪墨案,少侠休息好可自行上路。”
“谢大人。”我在刘广学的带路下,来到他的床榻旁,待刘广学离开后,便上药换衣,又观察了一会,确定刘广学未外出后,便在床榻上睡了过去。
待我醒来时,已是日上竿头。
“我竟睡了这么久,看来前些日子太过疲惫。刘广学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没有出卖我。”我心想道。
收拾了一下,我避开县衙其他人,离开了新安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