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的课程在周二下午如期进行。
这次会客室被重新布置过——落地镜前铺了一块浅灰色的地毯,墙角的小音响播放着舒缓的钢琴曲,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今天我们不学具体技能。”陈老师示意林晚在地毯上坐下,“我们来谈谈认知。”
林晚盘腿坐下,背脊挺直——这是她上次教的坐姿。陈老师在他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
“你如何看待自己?”她开门见山。
林晚愣住了。这个问题太宽泛,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让我换个问法。”陈老师双手轻轻搭在膝盖上,“当你看镜子的时候,你看到的是什么?”
“一个人。”林晚谨慎地回答。
“什么样的人?”
“一个……普通人。”
陈老师微微摇头:“没有普通人,只有被社会规范训练出来的标准化个体。但你不是标准化的,对吗?”
林晚感到心跳加速。她在试探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
“你知道。”陈老师的语气很平静,“你喜欢的东西,你的欲望,你的幻想……这些都不在标准化的范畴里。但正是这些『不标准』的部分,构成了真实的你。”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林晚的反应:“苏女士告诉我,她希望能帮助你接纳真实的自己。这正是我的工作——帮助那些有特殊需求的人,找到与社会和谐共处的自我表达方式。”
特殊需求。这个词再次出现。
“比如什么样的人?”林晚问。
“比如喜欢穿异性服装的人。”陈老师直视他的眼睛,“比如对特定物品有情感依赖的人。比如在性取向或性别认同上与传统规范不同的人。”
她说得直接,但语气里没有评判,只有专业的陈述。这种直白反而让林晚不知所措——他一直藏在暗处的秘密,就这样被摆在明面上讨论。
“我没有……”他想否认。
“林晚。”陈老师打断他,声音温和但坚定,“在这个房间里,你可以诚实。我见过太多像你一样的人,我知道那种隐藏的痛苦。但隐藏不会让痛苦消失,只会让它发酵。”
她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取出几张打印的照片,推到他面前。
照片上是一些人的对比照——左边是穿着普通男装、表情拘谨的样子,右边是同一个人穿着女装、妆容精致、笑得很自信的样子。
“这些都是我的客户。”陈老师说,“他们曾经和你一样,在黑暗中摸索,对自己感到羞耻和困惑。但现在,他们找到了平衡点——既可以做真实的自己,又可以正常地生活和工作。”
林晚一张张翻看照片。照片上的人看起来确实很快乐,那种从内而外的放松和自信,是他从未有过的。
“你是怎么帮他们的?”他低声问。
“首先,是接纳。”陈老师说,“接纳自己本来的样子。然后,是学习——学习如何表达那个真实的自我,同时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她收起照片:“这就是我想教你的。不是简单的化妆或穿衣服,而是一整套自我认知和表达的技能。”
课程的后半段,陈老师教林晚做“身体扫描冥想”——闭上眼睛,从头到脚感受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不加评判,只是感受。
“你的身体是你最亲密的伙伴,”她的声音在轻柔的音乐中流淌,“但它可能承载了你太多的羞耻和厌恶。现在,试着和它和解。”
林晚按照指导去做。当他感受到自己穿着丝袜的腿部时,那种熟悉的羞耻感又涌了上来。但陈老师的声音适时响起:
“不要评判。只是感受。感受织物的触感,感受皮肤的温度,感受它们共同存在的状态。”
奇怪的是,随着她的引导,那种羞耻感确实淡化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中立的观察——就像在观察别人的身体。
课程结束时,林晚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不是快乐,不是解脱,而是……暂时停战。
“下周我们会继续。”陈老师说,“另外,我建议你开始写日记。记录你的感受,你的想法,你的困惑。写作是理清思绪的好方法。”
她离开后,林晚独自在会客室坐了很久。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地毯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陈老师说得对,写作确实有帮助。但他要写的,可能不是她想看到的那种日记。
当晚,林晚在加密手机上收到了新的调查资料。
陈雅琴的日本留学经历有了更多细节:她在东京一所私立大学读心理学,导师是研究“性别表演理论”的知名学者。
她的毕业论文题目是《社会角色内化过程中的奖惩机制研究》。
“论文中多次提到『操作性条件反射』和『系统性脱敏』等行为心理学概念。”调查员在报告中写道,“她似乎专门研究如何通过渐进式训练改变人的行为模式和自我认知。”
更让林晚警觉的是附件里的一张老照片——大约十年前的合影,背景是东京的一家酒吧。
照片上有陈雅琴,明显年轻许多;有苏曼,那时她应该二十出头;还有几个日本男人,其中一个林晚认得——是苏曼第三任丈夫的生意伙伴。
照片背面用日文写着:“新宿,庆祝项目启动。”
什么项目?
林晚放大照片,注意到苏曼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封面标题是“ネオ?ゲイシャ?プロジェクト”——新艺伎计划?
他立刻搜索这个词组,但网络上的信息很少。
只在一个边缘论坛找到几句模糊的讨论:“听说东京有些俱乐部在培养『新式艺伎』,不限于女性,收费极高,服务对象是特定人群……”
他感到背脊发凉。
如果苏曼和陈雅琴十年前就在日本参与过类似的项目,那么现在她们在做的,可能是一个更成熟、更系统化的版本。
而自己,可能就是她们的最新“作品”。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新的消息:
“查到赵明远医生的下落了。他没有出国,而是改名换姓在邻省一家民营医院工作。已安排接触,但需要时间获取信任。”
林晚回复:“尽快。我需要知道他三年前为什么突然关闭诊所,以及我父亲到底去那里咨询什么。”
“另:苏曼名下的一家夜总会『琉璃宫』最近在招聘『形象顾问助理』,要求『擅长化妆造型,能接受非传统工作环境』。招聘联系人正是陈雅琴。”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林晚脑中形成。
周四的课程,陈老师带来了化妆箱。
“今天我们学习基础底妆。”她打开箱子,里面整齐排列着粉底液、遮瑕膏、散粉和各种刷具,“化妆不是伪装,而是修饰——突出你优点,淡化你暂时还不喜欢的部分。”
她先在自己脸上演示,每个步骤都详细解释:如何选择色号,如何点涂粉底,如何用海绵拍匀,如何定妆。
“现在你自己试试。”她把镜子转向林晚。
林晚的手有些抖。他按照指导,一点点把粉底液涂在脸上。镜中的自己肤色逐渐均匀,一些细微的瑕疵被遮盖,整张脸看起来……更柔和了。
“很好。”陈老师站在他身后,手轻轻扶着他的肩膀,“现在看,你喜欢的那个自己,是不是更清晰了?”
林晚盯着镜子。粉底下的脸确实更接近他想象中的样子——不那么男性化,不那么棱角分明。
“但这只是表面。”他忍不住说。
“所有表达都是从表面开始的。”陈老师的声音很平静,“语言是声音的表面,服装是身体的表面,妆容是脸部的表面。我们通过这些表面,向世界传达内在的自我。”
她拿起一支眉笔:“接下来我们画眉毛。眉毛对整张脸的影响很大。”
课程进行了一个半小时。
结束时,林晚看着镜中画着完整底妆和眉毛的自己,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既陌生,又熟悉;既抗拒,又有一丝隐秘的满足。
“下周我们学眼妆。”陈老师说,“另外,我有个提议。”
她收拾工具,语气随意:“我最近在为一个项目招聘助理,主要是帮忙做一些造型和培训的辅助工作。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来兼职。一方面可以实践你学到的东西,另一方面……也可以接触一些和你类似的人,看看他们如何生活和工作的。”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这就是那个招聘。
“什么项目?”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一个为特殊群体提供形象管理和心理支持的公益项目。”陈老师的回答天衣无缝,“我们的目的是帮助那些在性别表达上有困惑的人,找到自信和方向。”
公益项目。多么冠冕堂皇的说法。
“我需要考虑一下。”林晚说。
“当然。”陈老师微笑,“这只是一个提议。不过我相信,看到别人如何勇敢地做自己,对你会有启发。”
她离开后,林晚没有马上卸妆。他走到窗前,看着花园里开始落叶的树木。
陈老师给了他一个进入她们内部世界的机会。一个危险的机会。
如果他接受,他可能会看到苏曼那个“新艺伎计划”的真实面貌,可能会找到更多证据,也可能会……彻底陷入其中,无法回头。
手机震动。调查员发来一张模糊的监控截图:夜晚的街角,一个穿着女装的纤细身影被一个中年男人搂着走进酒店。照片附言:“琉璃宫『的』工作人员『,男性,22岁,化名』莉莉『。跟拍三天,发现他服务对象固定,且似乎受到严格监控。”
林晚放大照片。那个叫“莉莉”的人侧脸清秀,妆容精致,但眼神空洞。
那就是可能的未来吗?
晚餐时,苏曼看起来心情很好。她开了一瓶红酒,给林晚也倒了一小杯。
“陈老师告诉我,你学得很快。”她举杯,“为你进步干杯。”
林晚碰了碰杯,抿了一口。红酒酸涩,回味微苦。
“她还说,你可能会参与她的项目。”苏曼放下酒杯,看着他,“你怎么想?”
“我还在考虑。”
“我觉得这对你有好处。”苏曼切着盘子里的牛排,“总是待在家里,接触不到真实的世界。你需要看看,像你一样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像我一样的人?”林晚抬起眼睛。
苏曼微笑:“有独特需求的人。有勇气做自己的人。”
她的语气那么真诚,那么充满鼓励。林晚几乎要相信她真的在为他着想。
“如果我参加,需要做什么?”他问。
“主要是辅助工作。帮忙准备材料,整理档案,有时候可能需要作为模特示范。”苏曼的语气轻松,“陈老师会照顾好你的。而且……你会得到报酬。”
报酬。这个词让林晚警觉。为什么要给他报酬?他并不缺钱。
除非,报酬是另一种形式的绑定——让他成为项目的“正式成员”,让他有实际参与的证据,让他更难脱身。
“我想先参观一下。”林晚说,“看看工作环境。”
苏曼点头:“很合理。这周六如何?陈老师会在『琉璃宫』的培训室做一场小型讲座,你可以去看看。”
琉璃宫。那个夜总会。
“好。”林晚说。
那天晚上,林晚在笔记本上写下新的记录:
“目标:进入琉璃宫,查明『新艺伎计划』真相。风险:可能被监控、被控制、被同化。准备:微型录音设备、应急联系人、逃跑路线。”
写完后,他打开衣柜,看着里面越来越多的中性服装。他拿出一件陈老师推荐的丝质衬衫,穿上,然后系上一条苏曼送的丝巾。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优雅、柔和、雌雄莫辨。
他拿起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既像他,又不像他;既是他正在成为的样子,也是他可能永远无法摆脱的样子。
加密信息在这时进来:
“赵明远同意通话,但只限一次,且必须绝对保密。时间定在明晚十点。他会用一个一次性号码打给你。”
明晚十点。在林晚进入琉璃宫之前。
也许赵医生知道的事情,能帮他做出决定——是深入虎穴,还是及时撤退。
但林晚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没有撤退的选项了。
他已经闻过了饵,已经咬过了钩。现在线正在收紧,而他要么顺着线找到钓鱼的人,要么被拉出水面,成为陈列品。
窗外的夜色深沉。林晚解开丝巾,脱下衬衫,换回普通的睡衣。
但镜中的那个形象,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就像陈老师说的:表面是内在的表达。
而他现在的表面,正在慢慢变成苏曼想要的样子。
问题是,他的内在,还能保持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