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苏塘镇,暮色总是来得格外早,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与阴郁。
天际最后一丝残阳被灰蒙蒙的云层吞噬,将连绵的矮房和崎岖的巷道浸染成一片沉郁的暗灰色。
安然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在回家的路上。
说是家,不过是镇子边缘一处租来的老旧平房,半砖半土的结构,窗户是朽坏的木框,糊着泛黄的报纸。
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南方特有的、黏腻的寒意。
她身上那套略显宽大的教师制服套裙,是如今唯一能证明她与过去那个大城市女孩还有关联的东西,此刻却沾了些许粉笔灰和难以拂去的尘埃。
脚步在坑洼的泥土路上有些虚浮。
从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怀揣着对爱情和教育事业的憧憬,不顾父母激烈反对,毅然跟着男友来到他口中民风淳朴的老家县城,至今已近三年。
当初的文质彬彬,早已被小镇无处不在的颓靡气息腐蚀殆尽。
烟、酒,最后是赌,像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掉了那个曾经让她心动的青年,也啃噬掉了他们本就不甚厚实的家底。
想到丈夫林默,安然的心便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他已经失踪快半个月了,学校因他欠债不还、影响恶劣而将其开除后,他便彻底失去了踪影,只留下一个烂得无法收拾的摊子,和那些如影随形的催债人。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冷寂的空气扑面而来。
家徒四壁,这个词用在这里再贴切不过。
仅有的几件像样的家具和那台小小的电视机,也在上一次催债中被搬走抵债。
空荡的屋子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洞穴,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热气。
她无力地靠在门板上,闭上眼,试图将眼眶里那点不争气的湿意逼回去。
不能哭,安然,你是老师,你要坚强。
她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可那份支撑着她的信念,正在日复一日的绝望中,一点点瓦解。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喧哗。
“开门!妈的,躲起来就有用了?”
安然浑身一僵,心脏骤然缩紧。
又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木门就被粗暴地推开,几个穿着流里流气的男人闯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剃着青皮头皮,脖颈上蜿蜒着一道狰狞的疤痕,是这一带出了名的混混头子,人称“刀疤强”。
“哟,安老师,一个人在家呢?”刀疤强斜睨着她,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在她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轻蔑。
“林默那孙子躲哪儿去了?欠老子们的钱,什么时候还?”
安然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维持最后一丝体面。
“他……他不在这里。钱,我会想办法还的,请你们再宽限几天。”
“宽限?”刀疤强嗤笑一声,猛地一挥手,“老子宽限得够久了!兄弟们,看看还有什么能搬的,都给老子搬走!”
他身后的几个混混立刻应声而动,像鬣狗一样在本就空荡的屋子里翻捡起来,唯一一张瘸腿的木头椅子被他们随手拎起。
“不要!你们住手!”安然扑上去,想拦住他们,声音带着哭腔,“这是家里最后一样家具了!”
刀疤强不耐烦地一甩肩膀,力道之大,让安然踉跄几步,重心不稳,直接跌坐在了冰冷的泥地上。
制服套裙下摆沾上了污渍,双腿因跌倒的姿势不经意地打开,裙底风光若隐若现。
刀疤强哼笑一声,目光猥琐地定格在那片隐秘区域,语气充满了嘲弄:“啧,赌鬼的老婆,长得倒挺水灵,这不还有钱穿黑丝袜呢吗?一天天跟老子哭穷。”
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安然身上,她羞愤难当,慌忙并拢双腿。
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泥土沾满了手掌和裙摆,狼狈不堪。
“你们……别太过分!我要去政府告你们!”
“告我?”刀疤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凑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去啊,赶紧去!你他妈外地来的吧?在苏塘,敢告我们陈家?是不是连命都不想要了?”
陈家。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在安然心上。她来了三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苏塘镇,陈家就是天,就是法。
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外来者,拿什么去抗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坐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仿佛被抽干。
城市里学来的规则和体面,在这个遵循着赤裸丛林法则的地方,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刀疤强见她失了声,脸上露出一抹令人作呕的淫笑。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拍在安然颤抖的肩膀上,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好意,“行了,安老师,听哥一句劝,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林默那王八蛋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我看你这身段模样……啧啧,细皮嫩肉的,哥给你介绍个地方,来钱快,没几个月,这债差不多就能还上了。”
安然猛地抬头,眼中燃起屈辱的火焰:“你滚开!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我是人民教师!”
“操!还他妈人民教师?”刀疤强脸色骤变,一把揪住安然的下颚,力道大得让她以为骨头都要碎了,凶相毕露。
“跟你好好说是给你脸!下次再来,没东西搬了,老子直接把你抓进去,找十几个兄弟轮着上,看你还他妈怎么装清高!”
下颚传来剧痛,男人口中喷出的恶臭气息几乎让她窒息。
安然浑身发抖,城市里温室娇养出的花朵,何曾经历过如此直白的恐吓与侮辱?
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牙齿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就在她以为自己今晚在劫难逃时,一个清亮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男声从巷口传来:
“干嘛呢?”
声音不大,却像按下了暂停键。
刀疤强揪着她的手瞬间松开,脸上凶戾的表情也换成了谄媚,忙不迭地站起身,对着来人点头哈腰:“呦,太子爷!没事儿,没事儿,我们这要账呢!您这是……出来玩?”
安然循声望去,巷口昏暗的光线下,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
是陈启凡,她班上的学生。
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色衬衫,深色长裤,在这个灰扑扑的小镇上显得格格不入。
面容俊朗,眉眼间却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疏离与张狂。
此刻,他双臂分别被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挎着,身后还跟着几个流里流气的少年,一副众星拱月的架势。
安然的心猛地一沉。
被自己的学生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比面对刀疤强的恐吓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她慌忙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对于陈启凡,她了解不多,却印象深刻。
刚来苏塘时就听同事隐晦地提醒过,陈家的人,尤其是这位太子爷,在学校里横着走,千万别去招惹。
她初次见他时,还曾因他出色的外表和与小镇少年迥异的气质而有过一瞬间的恍惚。
甚至天真地想过劝他当班长,管束班上的纪律。
结果对方只是嘴角扯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地回了句没兴趣,便扬长而去。
此刻,他站在那里,目光淡淡地扫过一片狼藉的门口。
最后落在瘫坐在地、狼狈不堪的她身上,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像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老师,怎么这么惨啊?家都要让人搬光了。”挎着陈启凡右臂,吹着泡泡糖的女孩率先开口,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安然认得她,是隔壁班的,平时在她面前还算乖巧,此刻却像换了个人。
“怎么?她是你们老师啊?”左边的女孩妆容更浓,衣着更暴露,看起来已经不读书了,歪着头打量安然,像打量什么新奇玩意儿。
“对啊!你说搞笑不?她那个老公更绝,整天赌,都被学校开除了,听说还找学生借过钱呢!真不要脸!”
“真的假的?……”
周围的少年们发出哄笑声,年轻而肆无忌惮的声音在狭窄的巷道里回荡,像一个个耳光扇在安然脸上。
她紧紧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空气里弥漫着欢乐的嘲讽,唯有她,是这场闹剧里唯一的小丑。
“行了,吵什么。”陈启凡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的哄笑瞬间平息。
他目光转向刀疤强,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这女的,我老师,以后,你们别来了。”
刀疤强面露难色:“可是,太子爷,这账……”
“我爸那边我去说,这钱,我来要,你们不用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