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裂痕

温梨跪在蒲团上,指尖被纸钱的余温烫得微红。

她听着裴司大哥之间针锋相对的话语,忍不住回头,看向对峙的两人,大哥依旧站得笔直,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而裴司的嘴角却带着抹笑意。

温慕云没有立刻回应裴司的挑衅,他缓缓转过身,面向父亲的棺椁,目光落在厚重的楠木棺盖上,仿佛能穿透木材,看到里面安息的父亲。

他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痛心。

“爹地一生要强,最重体面,总盼着家里和顺,兄弟同心。”温慕云的声音不高,依旧保持着那份惯有的温文尔雅,语调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没想到,如今他人躺在这里,耳根却还是不得清净。若是泉下有知,看见亲生骨肉在他灵前如此……想必,心里是不会安生的。”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感慨父亲死后仍被家事纷扰所困,实则每一个字都在指责裴司不顾人伦、扰乱灵堂清净的行为,是在给亡父添堵。

他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尖锐的指责,将“不孝”、“不让亡父安宁”的帽子,无声无息地扣在了裴司头上。

温梨听着空气中无形的刀光剑影,只觉得心口发紧。

她不愿看到爹地的灵堂变成兄弟相争的战场,更不愿爹地在天之灵还要为此伤心。

她撑着发麻的膝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温慕云身边,轻轻拉住了大哥的衣袖。

她本想低声劝一句“大哥,别说了,爹地会难过的”,可话还未出口,就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裴司看着她下意识靠近温慕云寻求庇护的姿态,看着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温慕云的衣袖,原本脸上那点漫不经心的慵懒瞬间褪去,眼底复上一层寒霜。

几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不少,原本略带婴儿肥的脸颊线条变得清晰,衬得那双含着不安的眼睛更大,也更显得脆弱。

这种全然依赖温慕云、仿佛与他划清界限的模样,莫名地刺眼,让他心头那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阿梨,”裴司的声音陡然冷了下去,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打破了灵堂里压抑的寂静,“过来。”

这两个字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近乎专横的占有欲。

温梨被他语气里的冷意惊得指尖一颤,下意识将温慕云的衣袖攥得更紧,非但没动,反而往温慕云身侧又靠了靠。

裴司的黑色西装被灵堂内的穿堂风掀起一角,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暴雨过后的泥土腥气。

他盯着温梨攥着温慕云衣袖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像溺水之人抓着最后的浮木。

温慕云不着痕迹地侧身,将温梨护在身后,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平静如水:阿司,爹地灵前,别吓着阿梨。

裴司忽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大哥倒是护得紧。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西装扣子,露出腰间若隐若现的枪把,不知道菲律宾那批货,大哥护不护得住?

温慕云镜片后的眸光一闪,随即恢复平静:生意上的事,改日再谈。

改日?裴司踱步到供桌前,指尖轻轻划过温正义的遗像,爹地要是知道,他最器重的儿子在他药里动手脚……

你胡说!温梨从温慕云身后冲出来,眼眶通红,大哥怎么可能害爹地!明明是你——

我?裴司一把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皱眉,阿梨亲眼看见我下毒了?

温慕云一把按住裴司肩膀:松手。

裴司非但没放,反而将温梨往怀里一带。

她踉跄着撞上他胸膛,鼻尖全是他身上混合着烟草与火药的气息。

他低头,薄唇几乎贴上她耳垂:小没良心的,二哥白疼你了?

温梨浑身发抖,一半是气一半是怕。

你放开我!她发狠,一口咬在裴司手腕上。

裴司眉头都没皱一下,任由她尖利的牙齿陷入皮肉。

温梨尝到血腥味才惊觉松口,唇上沾着一点猩红。

裴司看着腕上渗血的齿痕,舌尖抵了抵后槽牙:牙尖嘴利。

温慕云立即将温梨拽回身后,高大的身形完全挡住她。裴司见了,冷笑一声,转身往外走。阴沉的天空透过门框,勾勒出他孤绝的背影。

温慕云,三天后码头见。他顿了顿,带上阿梨。

温梨担忧地看着大哥,冰凉的手指紧紧攥着温慕云的手。她仰着脸,眼里满是恳求:“大哥…别去…”

温慕云没有抽回手,反而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背。

“别担心。”温慕云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大哥会处理好。”

温梨感受着大哥沉稳的心跳,却依然无法安心。她想起刚才在灵堂上,二哥说爹地的毒是大哥下的。这怎么可能?

她这会心里是有点后悔的,她只是看到了阿彪从爹地病房出来,并没有真的亲眼见到阿彪杀了爹地。

她甚至不能确定阿彪是不是真的进了爹地的病房,也许他只是路过?

温梨松开手,她想起二哥手腕上那个渗血的齿痕,心里一阵发紧。

她咬得那么狠…二哥一定很疼。

温梨松开大哥的手,下意识抿了抿唇,舌尖似乎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那是二哥的血…她竟然真的咬伤了他…

她只是一时情急,被二哥那句“大哥下毒”的话激得失去了理智。

可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大哥怎么可能害爹地?从小到大,大哥对爹地最是恭敬。就连爹地病重这段时间,也是大哥日夜忙前忙后。

可二哥…二哥虽然性子差,但对她从来都是好的。曼谷那晚,他虽然凶,可最后也没真的弄疼她…

可如果…如果二哥说的是真的呢?

温梨用力摇头,想把这不忠不孝的想法甩出去。

大哥不会的…绝对不会…

可如果…如果真的是大哥…

温梨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滑落。她该怎么办?

温慕云的指尖轻柔地拂过温梨眼角的泪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暖意。

温梨睁开朦胧的泪眼,映入眼帘的是大哥一如既往温和的面容,只是那金丝眼镜后,眼下带着难以掩饰的淡淡青黑,透露出连日来的疲惫与操劳。

她知道,爹地骤然离世,温家内外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几个姨太太各有盘算,本家的叔公们更是虎视眈眈。

几个哥哥里,三哥景琛性子急躁,五哥景明心思不定,四哥景珩远在英国且关系疏离,二哥温景睿更是……如今这般局面,真正能稳住这个家、扛起一切的,只有大哥了。

他一定很辛苦,独自面对着所有的风雨。

温梨心头涌上浓浓的无力感和心疼,她拉下温慕云抚在她脸颊的手掌,紧紧握在自己微凉的双手中,低下头,语气低落又带着自责:“大哥,我是不是很没用?家里现在这么多事,你那么辛苦,可我……什么都不会,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让你操心。”

她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哽咽:“要是我能像大哥一样厉害,能为你分担一些就好了……”

温慕云看着妹妹低垂的脑袋,发旋柔软,几缕碎发贴着纤细的脖颈。

她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低垂着,长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湿气,指尖传来的微凉温度,和她话语里那份笨拙却真挚的关切,像羽毛般轻轻拂过他连日来紧绷的心弦。

他素来冷静自持的心,在这一刻,难以抑制地软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微的酸软涟漪。

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却又异常坚定,“你不需要会什么。”

他抬起另一只手,替她将颊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你只要好好的,平安快乐,对大哥来说,就是最大的分担。”

他微微俯身,目光与她齐平,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专注:“这个家是很大,风浪也不少。但阿梨,记住,天塌下来,有大哥顶着。你不需要去学那些你不喜欢的手段,也不需要去看那些肮脏的算计。”

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里,装着干净的东西,就够了。保护好它,就是帮了大哥最大的忙。大哥辛苦,是为了让你,让这个家还能有个干净温暖的角落。”

他直起身,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沉稳如山:“至于那些虎视眈眈的人,那些风浪,就交给大哥。”

温梨抬起头,看着大哥挺拔的背影,仿佛能扛起所有重量。

她心中的慌乱和自责,似乎被这番话语悄然抚平了一些。

她用力点了点头,将大哥的手握得更紧。

灵堂里檀香的气息幽幽萦绕,烛火在她湿润的眼底跳动。

“大哥,”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微颤,“我信你。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信你。”

温慕云眸光微动,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欣慰,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时间不早了,让关羡送你回房休息。”他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这里,有大哥在。”

温梨点点头,顺从地松开手。

她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

温慕云已转身,重新面向父亲的棺椁,背影挺拔而孤直,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独自撑起了一片寂静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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