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炎尘(下)

屈指算来,楚澜月抵达赤炎国已有近半月。

日子如怀远堂里一般死水的沉寂中流淌过去,她以为自己应当习惯,却发觉自己等人和周遭的一切依旧格格不入。

一日起居、吃穿用度之中,最不习惯的当然便是吃食。

协和殿的御膳房虽已表体恤之意,刻意减了饭菜里的香料,但那独属赤炎风土的浓郁辛香,对于吃惯了沧澜清鲜菜肴的楚澜月而言仍是过于浓烈。

用膳时,她都只能让汐玥备一碗清水,在水中轻轻涮过那些味道厚重的菜肴,才能咽下。

不习惯的,还有这里的风与日头。

赤炎国的烈日毒辣得仿佛要将人的肌肤上熨烫出痕迹,白日里若无打伞遮荫,只消在廊下站上片刻便觉头昏。

而到了夜里,晚风也毫无沧澜国一丝半点的清凉,只剩下沉重的闷热,几乎贴在肌肤上。

这些日子里她几乎夜夜都难以入眠,一双清亮的眼眸底下,也终是覆出了淡淡的青影。

是夜,又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楚澜月的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她试着听窗外的风声,想着会不会比较轻易入眠,却在此时,竟似乎有微弱的哭声隐藏在风声里。

呜呜咽咽的哭声,像一股细细绵绵的丝绳,直直勾进她心底。

沙城联邦的小公主萨娅,年纪比自己还小,眼神总是犹疑不定。

她的贴身侍女戈雅比起自己主人那样的畏缩胆怯,反而处处显露出保护者的神态,惜字如金,连楚澜月想开口关心萨娅都被她坚决的目光挡了回来。

楚澜月打定主意,悄悄起身,披上一件深色外袍。汐玥应是因白日劳累,早就睡了。萧翎在外厅守夜,听见动静,马上抬眸看她。

她不打算解释什么,直接来到与隔壁院落相连的一道月亮门前。萧翎也紧紧跟随在后,满怀担忧的眼神也抵不过楚澜月的执意。

这道门平日总是上锁,但在赤炎国的风沙侵蚀下,已经略有斑驳。她从发间取下一根银簪,凭着记忆中耳闻的开锁技巧,戳进锁头里。

那样微小的动作,金属之间的清脆在她耳里仿佛鼓声。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萧翎想接手时,只听喀的一声微响,锁开了。

他们俩对看一眼,萧翎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却因她的眼神而吞回肚里。

她轻轻推门,闪身而入,又迅速将门虚掩。

萨娅的哭声更清晰了些,是从主屋传来的。

楚澜月不敢走近,只半蹲在窗下,学着沧澜国的夜鹭,轻轻叫了两声。

屋内的哭声戛然而止。

不过片刻,窗户被推开一条小缝,露出萨娅那双惊恐又好奇的、湿润的泪眼。

她的双眼十分晶亮,让楚澜月联想到林间的小兔子。

我是楚澜月。她压低声音,别怕,我听见你哭。

看清是她,萨娅的双眼惊讶地张大。楚澜月从袖中取出一块用手帕包好的、自己白日里省下的甜饼,轻轻从窗缝递进去。

萨娅犹豫地接过,小小的手触碰到楚澜月的指尖。

什么人!竟敢在宵禁后擅离院落!

一声厉喝划过寂静的夜空,数道火把的光芒瞬间照亮了院落。

一队巡夜的士兵不知从何处冒出,为首的,正是协和殿总管沈珣,脸上还带着冰冷笑意。

哎呀,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沧澜国的公主殿下。

这么深的夜,寒气重,您怎么还在外头?

瞧,这不是把沙城的小公主也惊着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随后又轻轻叹了口气,仿佛真真有着无限惋惜:您这份姐妹情深,真是令人动容。

只可惜……这协和殿有协和殿的规矩。

宵禁之后不得私自探访,这是为了诸位殿下的安全,也是陛下的旨意。

他脸上依然微笑,似乎接下来所说的话语是在谈论赏赐而非惩罚:念在公主是初犯,又是出于一片好意,便从轻发落。

禁足三日,在静波轩好生思过吧。

禁足的第二日晚间,静波轩内外,皆静得骇人。

楚澜月独坐于窗边软榻,怀中抱着从怀远堂领回的教习琵琶,纤细的指尖在琴弦上缓缓拨动,百无聊赖看着窗外。

赤炎国流行的乐器和沧澜国不同,沧澜国推崇音色细腻如流水的古琴,但赤炎国钟爱技法华丽、节奏能仿效万马奔腾的琵琶。

在怀远堂里他们学习了最基本的指法与读谱。

不论禁足前后,晚间闲来无事时,楚澜月除了看书,便是拨弄琵琶。

公主是在用琵琶弹奏《思归》么?汐玥从外间慢慢走进来,用琵琶弹起来和古琴还真有些不同。

都不过是乐器罢了,我今晚也懒怠练那些快节奏的曲目。她手指滑过身边几案上的曲谱,全无翻阅的兴致。

见楚澜月兴致缺缺,不想多谈,汐玥赶忙禀报正事:公主,萧大哥已照沈总管的规矩去领今晚的蜡烛和汤浴。

楚澜月轻应一声,心中了然。禁足期间,一切用度皆需由自己派人定时定量领取。她放下琵琶,指尖还残留着拨弦的微痛。

像是看出楚澜月内心的烦闷,汐玥接着说:不如公主到院里赏月?夜色虽比不上沧澜,但今晚月亮还是极美的。

她虽没答腔,却点点头,起身就往外殿去。

楚澜月才来到外殿,门口人影身上的红让她心头一跳,又见身后的汐玥早已跪伏在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这日似乎正是月圆之际,月华像是温柔的白色薄纱披洒在那人身上。

那人眉眼间仍带有一丝少年的青涩,但身形已然挺拔修长。

肤色是均匀的健康蜜色,或许是常年习武所晒的。

一双饱满的桃花眼却并不含情,反倒兴味盎然地倒映着楚澜月的身影。

未多加掩饰的傲气竟也似乎在赤炎国的燠热的空气里烫上她的肌肤,甚至内心。

这是楚澜月第一次如此仔细看清当今赤炎国皇太子殷昭的模样。

皇太子……她脱口而出,惊疑不定,拿不定主意是否行礼。

孤只是好奇想来看看,才来赤炎帝国一个月就被禁足的沧澜国公主的样子。

殷昭削薄的唇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微笑,那双桃花眼在她身上转了几转,忽然又道:那琵琶,是你弹的?

是。她点点头,正要举起行礼的双手这被一抢白,又更加无处安放了。

琴音倒是哀怨。他的声音清朗,话语不疾不徐道:曲子应是沧澜的,指法却是我们赤炎国的。你学得倒挺快,不过,这把琴配不上你。

明日,孤会让人送『赤霄』过来。语毕,他没有给楚澜月任何回应的机会,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而过,勾起一抹笑容,便转身大步离去。

楚澜月呆立在原地。一阵风刮来,风里的沙子沾上她因紧张而显得湿润的双眸,她却一直忘了伸手去擦。

隔日,明明还在禁足当中,接近午时,却听得静波轩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随后殿门在未经通报的情况下被缓缓推开。

原本伏案读书的楚澜月抬起头,正对上协和殿总管沈珣那张堆着笑的脸。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承载着毫不掩饰的审度与一丝洞悉一切的深沉。

微臣沈珣,奉太子殿下之命,特为沧澜国公主殿下送来贺礼!沈珣的声音是温和的,却似乎刻意扬高了几分,深怕有谁听不见似的。

话音未落,他身后两名小内侍已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由锦布包裹的长形物件走上前,恭敬地置于室中桌案。

沈珣亲自上前,轻轻掀开朱红底、绣满金线的锦缎。

那是一把通体漆黑的琵琶。

琴身线条流畅优美,背板竟是以极为罕见的整块黑檀木雕琢而成,色泽沉静如夜,其上却用细若发丝的金线,镶嵌出金乌口衔烈焰、振翅欲飞的图样。

琴头与琴轸皆由温润剔透的赤血玉雕成,在光线下泛着幽微的血色光泽。

即使在沧澜国宫殿里长大,奇珍异宝所见不少。

但这还是楚澜月第一次亲眼见到赤炎国独有的如此名贵之物,她自是赞叹不已,然而沈珣如此大张旗鼓的态度,以及这份礼物背后真正的意义和目的皆让她内心惊疑不定。

公主殿下,此乃天大的喜事!

沈珣的语气热切得近乎谄媚,一改平素的沉稳,此乃太子殿下珍藏多年的名琴『赤霄』,如今特赐予公主殿下。

微臣在协和殿当差多年,未曾见过太子殿下对哪位贵宾如此厚爱!

楚澜月缓缓站起身,将心中纷杂的思绪沉入内心深处,面带浅笑。

有劳沈总管亲自走这一趟了。

只是,太子殿下如此厚爱,此等珍贵之物,澜月……实不敢当。

澜月自会亲自向太子殿下叩谢隆恩。

楚澜月上前一步,指尖试探性地轻触琴身。

她抬眸直视沈珣,语气平静却坚定:烦请沈总管代为传达,如此隆恩,若不当面叩谢,澜月寝食难安。

得到太子传召的许可后,楚澜月在一名内侍的引领下,第一次踏入了赤炎国储君的居所——昭阳殿。

昭阳殿和赤炎国的宫殿相同,以赤红与米白为主色调,不过廊柱上除了雕刻着繁复的火焰,还刻上了象征皇室的金乌图腾。

空气中弥漫的香则是以辛香料调出的味道厚重的龙涎香。

楚澜月被引至一间布置得富丽堂皇的书房。

身着一袭朱红常服的殷昭并未坐在桌前,恍若未闻有人进门的声音。

他微微侧身立在墙上一幅巨大的疆域图前,似乎在推敲着什么。

她上前几步,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缓缓下拜,声音清脆:臣女楚澜月,叩谢太子殿下厚赏名琴『赤霄』。

此琴珍贵难得,承蒙殿下厚爱,澜月惶恐,实不敢当。

仿佛这才意识到有人在房里,殷昭转过身,目光灼灼。

楚澜月竭力忽视那道目光,继续温顺道:如此重礼,澜月唯有勤加练习,方不负殿下期许与此琴。只是不知,殿下希望……听见怎样的曲子?

殷昭闻言,轻笑一声,走上前要将她扶起。楚澜月下意识想避,最终是仅让殷昭虚扶了一把。

孤还以为沧澜国来的是个莽撞的公主,没想到倒是个聪明人。他的声音低沉,旁人得了赏赐只知磕头谢恩,唯独你,还想着投孤所好。

这琴,既是给了你,便弹你心中所想。他目光如炬,直直地望进楚澜月的眼底深处,孤想听的,从来不是那些无趣的曲子。

他的声音渐次小了下去:孤想听的,是你的真心。只是……楚澜月,你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呢?

楚澜月没料到他的答案竟是如此,仿佛真有谁将她那些因为公主或质子身分束缚之下压在心底不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和千头万绪从心底深处撕扯出来,她只得再次歛好心神,抿起下唇,最终无言以对。

殷昭的桃花眼满意地凝起笑意,他退开两步,轻声道:回去吧,好好练琴,莫要辜负『赤霄』之名。

楚澜月在离开昭阳殿时,看着赤炎国午后刺眼的光芒,竟不愿意眨眼睛,只是瞇细着眼看着漂浮在空气中的细小粉尘,突然一滴眼泪沿着她的眼角悄悄滑落。

而谁也没有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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