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霖安府城南之地,有一画师,姓苏名夜白。
此人寄居于河畔的一间旧宅之中。
他善于丹青之术,尤其工于花鸟,然而其性情耿直,不作阿谀趋奉之态,是故门庭颇为冷落,时常有断炊的忧虑。
苏夜白身怀一桩异禀,即能目视鬼神。关于此事,他从未对他人言说,只是将眼中所见之事物,默记于心罢了。
在他家中的灶台之上,亦有一位神灵,乃是司命灶君。
这位神君,他并非是寻常庙宇里的泥塑金身,而是一团终年不散的油烟。
此烟凝结于墙壁之上,经年日久,竟然生出了五官与手足,其大小仅如巴掌,面目则被熏得漆黑。
这日,苏夜白正要举炊,却发现缸中米粮皆尽,于是只能用昨日剩下的一块冷饼来充当一餐。
那墙壁上的灶君见到此状,忽然出了声,其音有如破釜之鸣:“苏夜白,本神君跟随你家先祖到此,将近百年。何曾见过如此清寒的香火!”
苏夜白听闻此言,便将饼掰作两半。
他取其一半,恭敬地放置于灶前的小碟之上,回答说:“神君的责备说的是。然而家中已无多余的物件,只能权以此饼充当供品,还望神君海涵。”
灶君恼怒之情更甚。
他从墙壁上跃下,站立于灶台的边缘,用手指着苏夜白说:“一块冷饼,它的气也是冷的,你要我如何下咽?你这个人,既有手艺,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城中的张员外最是喜爱花鸟,如若你画一幅『锦鸡富贵图』送去,投其所好,又怎么会愁没有米下锅呢?”
苏夜白说:“张员外家中的那只锦鸡,我曾经见过。它的性情骄横,且好斗善妒。此物如果入我的画中,恐怕没有富贵之态,反而会有肃杀之气。”
灶君顿足道:“画中的物事,难道不能随着你的笔墨去更改吗?你真是把书读得痴傻了吧!”说完,便气冲冲地跳回墙壁上,重新化为一团油烟墨渍,不再发出言语。
苏夜白默然无话,只是食用了剩下的半块饼。
之后,他又研墨铺纸,去画那张员外家的锦鸡。
当画进行到一半时,有客人来访,他便暂时搁下了画笔。
到了次日清晨,苏夜白起身,看见画案上的那幅《斗鸡图》已然画完。
画中的两只锦鸡,一只雄赳气昂,姿态甚是华美;另一只却是羽翼丰满,眼神现谄媚之色,正低头啄食地上的金元宝,完全没有半分禽鸟应有的风骨。
苏夜白大感奇异,问道:“此画是何人动的手脚?”
灶台的墙壁上,那灶君嘿然一笑,显得颇为自得:“昨夜本神君见你劳累,于是略施小技,帮你完成了此稿。你看,我为它添上这许多金银,岂不是更能彰显富贵?张员外见了此画,必定欢喜。”
苏夜白看着那画,发出了一声长叹。
他取过画笔,将地上的金元宝全部涂抹成泥土和砂石,又将那只锦鸡的媚态改成了警惕的神色。
改完之后,他将画卷起,对灶君说:“多谢神君为我费心。只是此画已经失去了它的真意,不可以送人,只适合自己观赏了。”
说完,他竟然就将那画悬挂于自己卧房的墙壁之上,日日与它相对。
灶君见他如此不识抬举,气得连续三日都不出一言。苏夜白的家中也果真断炊了三日,只能靠喝清水度日。
到了第四日,苏夜白已是饥肠辘辘,头也有些发晕。
忽然听闻邻家的屋顶升起了炊烟,有米饭的香气随风传来。
他腹中感觉更饿,却只是在书案前静坐,闭上眼睛以养精神。
入夜时分,有邻人来敲门,送来一碗白米饭。
那人说:“今日我家蒸饭,不知是何缘故,竟多得了一碗之数。我想应是天气炎热,米粒涨发了的缘故吧。听闻先生已数日未曾生火,此饭尚有余温,还请先生不要嫌弃。”
苏夜白谢过了邻人,将饭端入屋内。他看见那饭碗的碗底,印着一个小小的“灶”字,心下便已全都了然。
他将饭一分为二,自己食用了其中一半,而另一半仍旧是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了灶君的神位之前。
墙壁上那团油烟微微动了一下,却是没有发出任何言语。只是从那以后,苏夜白家中的米缸,虽然时常看似将尽,却终究未曾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