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刚死没凉透,身子还是软的。
枯枝一样的手皮包着骨头,耷拉在床边一动不动。
林安山捧起阿公的手,摊开了他的掌心,用浸湿的毛巾细细擦过。
一道道掌纹里填满了污垢,是菜根里的泥土与附着在锅底的炭灰,让本就深陷的褶皱更加清晰可见。不管安山如何搓擦都无济于事。
人死了该是不知疼的。
但安山不敢用力,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轻轻柔柔。
“山妹崽,你阿公睡到现在都不醒噢!”
阿婆在前屋等得焦心,来来回回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她腰间吊绑的塑料瓶里装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子,随着绕步咔啦咔啦响。
安山吸了吸湿润的鼻子,用衣袖狠狠擦了把眼睛。
她压抑下抖动的呼吸,试图让语调稀疏平常:
“阿婆,阿公身体不舒服,要多休息几时。”
“死老汉惯会找懒的。”
阿婆骂了一句,便嚷嚷着肚子饿,钻进了旁屋灶房里。
小老汉病来一年有余,消磨掉了不少血肉,只剩下了骨头架子连着皮。
安山为他擦过身,抬起他的身体换上寿衣,根本没花多少力气。
这寿衣是安山亲手缝的。
一年前阿公得了病,自己买了布匹,要安山帮他缝制寿衣。
安山不愿意,说阿公长命百岁,哪里需要寿衣?
阿公为她擦去眼泪,用刚搓完凉薯的手抹得她满脸泥腥:
“阿公穿上山妹崽做的寿衣,死后就能保佑山妹崽平平安安了。”
那晚。
安山一边抹眼泪,一边在灯泡下做衣。
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淌,洇湿了她手中的布匹。
阿公没几件新衣,衣裳从来翻来覆去缝缝补补。
人去了,倒是能穿上一身体面了。
“咚咚咚——”
敲门声从院外传来。
安山在衣侧蹭了蹭湿水的手,撑着膝盖站起了身。
瘦小的安山穿着并不合身的破旧宽衣,长长的头发束作低马尾垂在身后。
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盈满了水波,随着眨眼之间无意流落下一滴,又被她抬起手匆忙拭去了。
她大步向门外走去。
脚步一轻一重,足声一深一浅。
扭曲的右足向内侧扭,她的足掌无法着地,难以长时间维持身体的重量。
脚踝骨关节畸形导致她骨盆都有所歪斜,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想快都快不起来。
院子里的鸡随着安山走过咕咕叫着往两边散去。
胆子小的一只扑着翅膀鸡毛掉了一地。
安山抬起了院门的木栓。
咿呀一声推开了木栏门。
眼前。
一座大山似的人站在门旁,挡住了她头顶阴白色的天光。
那是一个戴着草帽的男人。
男人身形高大,骨架子宽阔。一身骇人的腱子肉撑起那薄衣鼓鼓囊囊。
高高卷起的衣袖露出了粗壮的手臂,麦色皮肤下不仅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线条,还有那青紫色的血管突出分明。
惊慌是出于本能。
安山扶着门槛缩了缩身,向后退了两步。
“你家找我来?”
男人声音低沉,还带有攀山越岭后的细喘。
他抬起手压了压帽檐,像是捕捉到了她的惶恐而刻意去遮掩自己的脸。
安山怯怯抬起眸,浓长睫毛一颤一颤的。
眼前的男人体格实在过于常人,要与他对视,需高高仰起脑袋。
草帽遮暗了他上半张脸。
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看清那明锐棱角雕琢出的俊毅面庞。
他的浓眉压得很低,恍惚间给人一种凶狠的错觉。一双深沉的眼睛点缀着一隙微光,直视的目光莫名挑人心悸。
那心悸震得她胸膛发慌。
她姑且将其解释为恐惧。
恐惧不仅仅源于他的凶猛与壮硕。
还有他脸上几乎盖去侧半面的暗红胎记。
边沿崎岖的胎记从额侧含过眼眶,躲避开高挺的鼻梁,横穿脸颊直至耳根。
就像一张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精细画作,无意间泼洒了墨汁。
将完美毁于一旦。
安山不敢再看他,倏然瞥过了视线挪着碎步往后移:
“……是。”
对于他人的怯意男人习以为常,他并没有激起任何波澜,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带路吧。”
他跟着她的瘸步一路往屋内走。
刚跨过大门,就听见灶房里传来一声不锈钢重物摔落在地的巨响。
“山妹崽!这个饭好难下口哦,吃得我噎喉咙!”
疾步让塑料瓶里的碎石撞得哐啷哐啷响。
白发糟乱的阿婆手捧着瓷碗,追到了安山身旁。
然而碗内装着的哪里是饭?分明是沾了水的生面粉。
阿婆嘴边沾满了白面粉,她还伸出舌头舔着薄瘪的嘴唇,继续把面粉往嘴里吞。
安山要抢阿婆手中的碗:
“阿婆!这个不得吃!这个不是饭!”
阿婆不松手,倔得发毛:
“好饿!饿!你阿公那么懒死鬼还不起得床给我们做吃!要饿死我噢!”
“等下我煮喽,我煮蛋给你吃好不好?”
十几岁的少女将白发苍苍的老人搂在怀里,为她擦拭脸上的面粉,跟哄孩子一样:
“流心的荷包蛋,点上香油,好好吃的。”
缓和下情绪的阿婆渐渐松开了手中的碗。
此时,她才抬起头望向了家宅里出现的陌生男人。
惊异后,阿婆的眼睛里凝出了一道清醒的视线。
她显然认出了来的人是谁:
“煞面怪,你来我家作何?”
阿婆皱着眉头很是不悦:
“你出去!带着死人味晦气很噢!”
阿婆老来痴,时糊涂时清醒。
安山生怕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清醒,急忙哄说:
“阿婆,我给你剥凉薯吃嘛。刚挖的凉薯,好清甜的。”
好不易剥了个凉薯安抚下阿婆的情绪,让她暂时忘却了纠结男人来此的目的。
安山赶紧引着男人近了屋,走到了那具再无生息的枯体旁。
“阿婆神智不清,说些话得罪您,我替她跟您道个不是。”
说着,瘦小的少女垂首翻找着衣袋。
几缕碎发落在她侧脸,又被她抬手掀撩起别于耳后。
好不易,她掏光了底,从衣袋里掏出了一捧钱币。
钱币没有大面值,都是零零散散的小钱。
皱皱巴巴的几张纸币被抹平整了叠在一起,其中还有大小不一的几枚硬币。
她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递到了男人面前:
“我手面上不足送福的钱,这些是我能凑到的。还有!”
话没说完,她腾出一只手向屋外指去:
“还有家里养的几只鸡,您拿回去再养几时也能下蛋了。”
一路淡漠的男人将眸光幽幽置落在她手上。
他凝着那捧碎散的零钱,久久不语。
安山明白,这几个钱数来根本不够给阿公“送福”。
要不是自己的脚病花光了阿公的棺材本,阿公也不会连安葬的钱都没有。
俗语里讲究一个死后入土落尘,能将尸骨埋在山下的福园里,才算是走得体面。
安山不想把阿公推到山崖下当孤魂野鬼,安山想让阿公入福园,有个安息的地方。
雾霭深处的山峦连绵高耸,陡峭的大山路途险峻。
住在山里的人不是孩童就是垂暮老者,年轻人有腿脚的早早就出了山往外头跑,回都不会再回来了。
眼前的男人是福园的所有者,山里少有的年轻男人。是靠一身力气把死人背下山,为逝者“送福”的葬人。
白白让他跑一趟,连钱都拿不出。
看他那凶狠的模样,把她大骂一顿算是好的。如果他挥起了拳头将她揍一顿,安生都怕自己没有命可活。
安山吸了吸湿润的鼻子,抑不住一腔酸涩。
比起怕被揍一顿,她更怕阿公尸骨无存:
“我想给阿公送福,让他走得体面些。家里的东西您都可以拿走,或者等我出去打工,赚了钱还给您也行……”
他沉冷的目光牵出了一隙微动,缓缓从她的手心移到了她的脸上。
少女单薄的肩膀一抽一抽地颤。
捧着钱币的手不住地抖。
被泪水染湿的脸庞红扑扑的,布满了血丝。
“哐啷——哐啷——”
碎石子在塑料瓶里滚得响,一声声从闭都闭不紧的陈旧木门外传进来。
男人侧首望去。
让门缝外的天光映在他的脸上,一线阴白落入他的瞳心。
一个身影忽来忽去。
是阿婆在院里追着鸡。
他垂了垂眸。
浓长的睫毛扑落而下,又再度回首向她望去。
“不收你的钱。”
他淡淡道。